《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物与边缘书写论文

2024-06-03 14:00:31 来源: 作者:zhoudanni
摘要:美国南方作家卡森•麦卡勒斯在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中探讨了南方主流文化对边缘人物的规训,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两种物品——收音机和服饰——展现了这一点。收音机传播了大众文化,有模糊阶级差异的功能,但在阶级固化的社会中并未实现此功能;服饰风格的变化反映了人物因受规训话语的影响而在性别身份认同上的变化。以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为基础,审视这些重要物品有助于从新的角度理解南方主流文化对边缘人物实行阶级和性别规训背后的权力话语机制。
[摘要]美国南方作家卡森•麦卡勒斯在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中探讨了南方主流文化对边缘人物的规训,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两种物品——收音机和服饰——展现了这一点。收音机传播了大众文化,有模糊阶级差异的功能,但在阶级固化的社会中并未实现此功能;服饰风格的变化反映了人物因受规训话语的影响而在性别身份认同上的变化。以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为基础,审视这些重要物品有助于从新的角度理解南方主流文化对边缘人物实行阶级和性别规训背后的权力话语机制。
[关键词]《心是孤独的猎手》;卡森·麦卡勒斯;物;权力话语;边缘人物
美国作家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的作品《心是孤独的猎手》(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以阶级固化、父权制森严的南方小镇为背景,刻画了南北战争后南方社会出现的一系列边缘人物,包括咖啡馆老板比夫(Biff)、“假小子”米克(Mike)、工人运动积极分子杰克(Jake)等。在评论界,学者们广泛关注了这些边缘人物。国外有研究者从美国南方哥特传统出发,结合巴赫金的怪诞理论,分析了这类“畸零人物”(freakish characters)(田颖,2018)。国内学者林斌(2011)强调了小说中边缘群体在精神荒原中建构基督形象的线索。已有的研究多从宏观角度展开对边缘人物的困境分析,但对于小说中反复出现的物缺乏关注。
在文学作品中,“物在某种意义上延伸了人的自我,写物常常能达到更好的写人效果”(傅修延,2021)。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中有两种物伴随边缘人物米克反复出现,这些物品与米克的角色塑造紧密相联。角色突破边缘人困境的幻象依附于物,随后物又展现了幻灭的过程,从而折射出背后的社会权力机制。本文旨在论证这些反复出现的物在展现文本主题上发挥的作用,探究物的描写如何揭示南方主流文化权力话语对边缘人物典型代表——米克的规训。
边缘群体的产生是由于主流群体的一系列排外原则:金钱和地位;性别、地域和方言;道德和文化(伯克维奇,2008)。美国南方有传统的文化风格和生活方式,南北战争后,北方新的资本文化入侵南方。“战争的失败使南方退守于自己框定的心理区域,因此文化上更加显示出排外、变异但又自成一体的区域特征。”(虞建华,2006)小说中的南方小镇有两类边缘群体:第一类群体远离故乡,身体和精神同时流浪、漂泊,如工人运动积极分子杰克;第二类群体是生于南方的女性,她们受限于传统父权制和家庭空间,因此在精神上漂泊不定,米克是典型代表。
1收音机:阶级模糊之物
小说中,收音机贯穿小姑娘米克的叙事部分,成为模糊阶级差异的符号。美国南方小镇阶级严重分化,小说中的南方小镇划分了不同区域,如富人区、教堂、商业区、工厂等。原本自然地理意义上的小镇被人为分割成一个个社会空间。“隐匿在小镇空间背后的是社会资源的分配不公。”(田颖,2015)小说中出现了一个矛盾的现象,即棉纺厂的繁荣并没有改变普通民众的困境,他们仍然只有绝望和饥饿相伴,工人杰克一语道破:“拥有工厂的是百万富翁,而落纱工、梳棉工和所有在那些机器后忙碌的人却填不饱肚子。”(麦卡勒斯,2006)背后的权力关系显而易见,富人区的百万富翁拥有支配权,而其他区域的普通民众受其支配,因此,区域的分割代表社会等级秩序和贫富的差距,这些区域是权力和资源争夺的场所,并且进一步加剧了贫富差距的分化。米克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出租自家房屋的收入,但房客经常拖欠房租。在弟弟巴伯尔失手射伤贝贝小姐后,这一微薄收入不足以支付贝贝家索要的高额赔偿,这导致米克家的经济情况日益衰微。
古典音乐作为一种传统的高雅艺术,通常被视为社会高层的特权。小说中,米克常听到的钢琴曲只从富人区家庭传出。米克虽不属于富人阶级,但出于对音乐的热爱,不断寻找机会接触音乐,渴望有一架钢琴,创作优秀的乐曲。米克并未接受过系统的音乐教育,她习得的音乐知识主要来自富人区收音机中传出的音乐,“小镇的富人区里,家家户户都有收音机”(麦卡勒斯,2006)。米克在夏季夜晚跑到富人区房子外面静静地倾听,所有富人区家庭的窗户都大开着,很快她就熟悉哪家的收音机里有她想听的乐曲。因此,尽管她的家庭没有能力为她提供接受音乐教育的机会,但富人区的收音机让她极大增长了对音乐的见识。
收音机等新事物展现了工业化带来的由大众文化主导的生活方式,大众文化能够减弱阶级差异。艺术品的机械复制品所处的状况无论如何都使艺术品的即时即地性丧失了(本雅明,2002)。收音机作为机械复制技术产品,复制了音乐,传播了大众文化,使得曾经作为上层阶级特权的古典音乐,如今靠近了普通民众。即使普通民众不去现场音乐会欣赏钢琴演奏,也可以通过收音机与上层阶级收听相同的音乐。因此,收音机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消除米克与其他阶级的壁垒,帮助她实现音乐梦想,跨越阶级。
2服饰:性别模糊之物
生活于南方的女孩从小接受的家庭教育是一切行为举止要符合“淑女”的标准,贝贝小姐是典型代表,她每次出门时都“穿得像个仙女,一件小小的粉红色薄纱裙,短而硬的裙摆大张,加上粉红的束腰和粉红的舞鞋”,并且面向其他孩子时,始终保持着矜持、优雅的走路姿势(麦卡勒斯,2006)。在此意义上,她认识到自己无时无刻不受到他人的凝视,并因此规约自己的行为。在美国传统南方文化中,女性作为性别上的边缘群体被排除在男性群体之外。女性的行为举止受到规则制定者的凝视,规范的穿着和举止标准是知识与权力内化的产物。男性群体拥有对文化的解释权,其凝视的权力源自性别文化方面的知识,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这种知识成为一种使女性自觉顺从的工具。穿着规范并非强行施加在女性身上,而是通过从小主流文化知识与权力的内化来实现。
米克首次出现在小说中的形象是“身穿卡其布短裤、蓝衬衫和网球鞋——乍一看像个小男孩”(麦卡勒斯,2006)。这与南方主流文化里应有的女性形象格格不入,她并不认同自己的生理性别,希望自己是个男孩。“性别身份的形成是在不断重复性别规范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都岚岚,2011)米克喜欢穿男性气质的服饰,这可以视作巴特勒笔下的“扮装”。从传统社会规范来看,某人身着与其性别身份不相符的服饰是一种戏仿,这反抗了性别和真实性别的身份,是“具有破坏性的模仿”(Butler,1990)。扮装揭示了内外性别身份的区别,米克的生理性别是女性,但是她认为自己是男性。不同的服饰标识不同的性别身份,因此她可以通过服饰的改变来表现自己真正认同的身份。
米克通过反复的性别操演,逐渐将男性气质内化于自己的行为中。米克在面对姐姐们时说:“我穿短裤是因为我不想和你们一样。”(麦卡勒斯,2006)米克认为如果自己能在服饰上区别于其他南方传统女性,那么她就能自由选择自己所认同的性别。由此可见,这种自由选择似乎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服饰。米克在性别操演后的形象“挑战了理想化的、受压迫的白人女性形象”(王晓丹,2011)。她代表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和开放式的阐释空间,她拒绝顺从传统的女性规范,拒绝成为小巧优雅的淑女形象,她的“扮装”挑战了传统对女性的限制,代表着流动变化的可能性,而与之对立的传统性别身份则意味着确定性和停滞僵化。米克以“假小子”的形象反抗理想的南方淑女形象,突破了传统身份的局限性,这也是作者麦卡勒斯逾越传统理念的具体表现。
3符号意义的幻灭与人物的复位
收音机和服饰看似为米克提供了逃离原本阶级和性别身份的机会,但小说结尾处,米克并未获得更多自由和选择。
表面上,收音机为米克提供了学习音乐,进而跨越原本阶级的机会,但实际上固化的阶级难以提供流动的空间。虽然米克的弟弟射伤贝贝小姐是偶然事件,但事故后贝贝家索要的高价赔偿费使她不得不担负起为家庭分担经济压力的责任,她只好辍学去工作。这里体现了一种必然,因为权力会对任何越界行为的主体实行新的规训。在辛格自杀后,米克拥有了辛格的收音机,然而讽刺的是,“她的脑子里再也没有音乐了,仿佛她被关到了‘里屋’外面”(麦卡勒斯,2006)。米克曾经将自己的身体划分为“里屋”和“外屋”,她把每天学校和家里发生的事置于“外屋”,而她内心的音乐则藏在“里屋”,这使得她能够将内外世界完全分离,即使身处人声鼎沸的房子,依然能够独处于脑海中的交响乐中。而现在的工作耗费了她几乎所有的精力和时间,工作常常令她感到疲惫,她再也进不去自己的“里屋”,这正是她被规训的结果。
福柯(1999)发现存在一种支配人体的技术,其目标是“使人体变得更有用也变得更顺从,或者因更顺从而变得更有用”,福柯将之称为“规训权力”。规训权力通过种种规训技术影响着米克的生活。米克在封闭的商店内工作,在空间上受到了限制,与此同时,规训权力在时间上也对她实施了严格限制,米克必须在工作岗位上站一整天,机械地做着重复的工作。对人体姿态的反复操练使身体成了机器,商店的工作消耗了米克的全部精力,因此她自由创作音乐的精力不复存在,这是她无法进入“里屋”的原因。而且她的现状难以得到改变,因为这份工作不只是一份暑期工作,“一旦家里习惯了这笔收入,她就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状态”(麦卡勒斯,2006)。她意识到自己必须承担家庭责任,辍学去工作固化了她的发展,消除了跨越阶级的可能性,最终米克远离了自己曾经的“里屋”。因此,收音机模糊阶级差异的符号意义是虚幻的。
尽管青春期的米克可以通过“扮装”暂时构建自己所认同的男性气质,但随着年龄增长,生理性别上的女性特征不可避免地凸显,南方传统文化开始对她施加规训。“话语对性别的构建是通过‘询唤’达成的。”(韩晓丽等,2016)她的姐姐埃塔作为南方传统文化的规训者和守护者,不断通过话语规训米克,“看你那些假小子式的衣服,得有人管管你,让你规矩点”(麦卡勒斯,2006)。权力通过语言,在创造法规的同时,也控制了对象(福柯,1999)。在法规的“询唤”和控制下,米克逐渐接受且内化了传统的标准。
性别规训完成的标志是她在家里开的第一次同学派对,她在派对前借了姐姐的裙子,依照南方淑女的标准精心打扮自己。经过这次派对,“她已经长大了,不能再穿短裤了”(麦卡勒斯,2006)。派对让她融入先前并不认同的群体,并以主流的南方传统淑女的标准规范自己。这里体现了福柯提出的第三种主体建构方式——自我技术,即通过自己的力量来改造自己的行为和思想。于是,外在权力的支配技术和自我支配技术同时发挥作用,建构着米克的新身份。辍学工作后,她正式踏入南方的社会,工作场所强化了外在权力的支配,她在服饰上增加了女性气质的显露,“穿上了高跟鞋和长丝袜”(麦卡勒斯,2006)。虽然米克被规训后形成的女性气质使她融入了南方主流文化,但“她已经成为社会性别规范下一个没有特性的符号”(韩晓丽等,2016)。
4结语
综上所述,小说中与米克的角色塑造紧密相关的两种物品——收音机和服饰,折射出美国南方主流文化对边缘人物的规训。收音机作为模糊阶级差异的大众文化传播媒介,只是一个虚幻的符号,音乐方面的天赋和热爱无法抵御固化阶级的规训,附属于服饰“扮装”功能的性别身份自由选择也是空洞的许诺,在外在主流传统文化权力和自我规约下,米克最终入主流,成为一个没有特性的符号。以米克为典型代表的美国南方边缘人物虽然曾试图进行反抗,但力量过于弱小,无力撼动强大的权力机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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