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余生》是黎紫书最新的微型小说集，在内容上关注庸常生活，题材上可以分为社会新闻、都市乱象、科幻寓言和爱情书写4个类别；在人物形象的选择与塑造上，作者一以贯之地塑造贤妻良母的女性形象，对男性形象的塑造经历由失衡到逐渐平衡的过程；在写作手法上，黎紫书热衷使用象征手法，《余生》常用整体象征，《流俗地》常用通感，两作兼富含雨的意象；在美学特质上，她的小说语言古朴，富有短篇小说的体裁特点，风格上写实与先锋并具。
　　关键词：黎紫书；《余生》；新变；马华文学；《流俗地》
　　作为新晋马华文学代表作家之一的黎紫书，在2022年她以长篇力作《流俗地》获马来西亚华文文学奖，《流俗地》真正奠定了她在马来西亚华文文学界的地位。《余生》是成书于《流俗地》之前、出版于其后的一部微型小说集，黎紫书曾言微型小说给她的训练对她书写长篇有很大的影响，《余生》是其最满意的微型小说集①。本文分析新作《余生》，拟从内容、人物形象、写作手法、艺术特色几个方面展开论述，期望揭秘黎紫书作品独特的艺术风貌并分析黎紫书创作的新变。
　　一、书写庸常生活
　　《余生》内含71篇微型小说，体量短小，语言凝练。从目录设置上分为四辑。按照内容可分为社会新闻、病态都市、科幻寓言和爱情书写4类，这4个类别偶有交叉。
　　（一）社会新闻
　　《余生》涉及诸多当下社会的热点话题，诸如同性恋群体的权益运动、留守老人、城市中饲养宠物、跨国婚姻、家庭团圆饭、狗仔队偷窥等等，这部分广泛集中于“辑一春满乾坤”部分，读来更像新闻报道的合集。黎紫书由于童年时经历了贫困的生活经历，对社会、世界充满不信任感，认为社会和人性都是黑暗的，她于作家身份之前，先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对社会中不道德的、阴暗面的事物投入了极大的关注。作者或质疑同性恋群体的权益运动是否干扰到正常人生活，或披露狗仔队渴望偷拍对象不幸坠楼引发社会广泛关注的丑恶心理，或反思一个优秀教师为何会被学生打击报复，我们的教育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该何去何从……她将社会生活“应然”和“实然”这两面之间的罅隙撕开给读者看，深刻表现了物质社会中被金钱和欲望异化的人的种种行为，描绘这个病态的社会中存在的种种不合理的、令人感到震惊的社会现象。
　　（二）病态都市
　　城市生活的特点是人口相对集中，人跟人之间有严重的“隔绝”和“对象化”现象。②小说集中展现了当代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借用原文的一句话能够更好地诠释这一主题：“为何人们如此逼近，却又十分陌生”③。《同居者》中的她因为请工人修理水管，被告知天花板上住着一个不速之客。她平日闭门深锁不与外界交流，此刻她得知家中有不明身份的同居者既不害怕也不报警反而生出一份与人同居的幸福感。《死了一个理发师》中的她因相识八年的理发师去世了觉得伤感而茫然。两个故事的主人公平日都维持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状态，她们缺少支撑人生的支点，因此当身边出现或消失了一个惯在的人，使得她们的世界都发生了巨大的倾斜，她们开始变得不能自已，表现为一种精神的病态依赖。
　　（三）科幻语言
　　科幻寓言主要集中在“辑三倒装”，看似在描绘虚幻的未来世界，对人类的未来发出某种警示，实则体现了黎紫书本人对真实的当下世界的观察和体悟。她的科幻寓言着力点在“时间”二字。《消失的赵露》中赵露本来是科技公司设计的网络情人，却在一次系统升级换代中永久地下线了。他因车祸住院没有及时更新，出院后断掉网络，将一个人的“赵露”囚禁于永恒的时间之内。《我是曾三好》中的“我”杀死了我的克隆人，只因克隆人在陪伴我家人的时间里提供了足够多的情绪价值，“我”深感即将被他取代的危机。黎紫书认为，人类在追求文明与进步的发展进程中，早已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她引导人们思考，希望人类不要走入这种悲情的末路。
　　（四）爱情故事
　　黎紫书笔下的爱情多是隐忍、克制的。女性人物有的装作不知丈夫出轨仍照顾生病的丈夫，有的明知道情人有妻子却甘愿充当对方的玩物，有的被情人无情抛弃整日郁郁寡欢却甘心沉溺于悲伤的情绪中。男性人物有的经受住美丽异性的诱惑，有的沉溺于极具新鲜感的露水情缘，有的爱上女友却因胆怯拒绝进入婚姻而分手，有的从女伴身上贪婪地索取只为满足自己的身体和物质的双重欲望。
　　现代化意味着传统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的转型，其最突出的特点是以基于现代科学技术的工业生产方式为基本手段，深刻改变了人类传统的空间环境、社会形态和生活方式，使城市成为人类生产生活的核心和主流。④由于彼此隔绝，个人不再受到熟人社会的束缚羁绊，个人表现会更加突出。同时由于缺少单一的监督和控制行为的“道德秩序”，更容易产生越轨行为。⑤黎紫书将现代人千疮百孔的爱情生活不遗余力地展示给读者看。这些男女不能安于现状，既无力改变混乱的情感纠葛又抵抗不住内心情感和肉体的欲望，只能任由彼此这样沉沦下去。
　　二、刻画类型形象
　　黎紫书擅长刻画婚后拥有辛酸处境和对家庭甘心付出的传统女性形象。这样的传统女性具有典型性，她是世俗意义上的贤妻良母，孝顺公婆、慈爱孩子、服从丈夫、任劳任怨甚至逆来顺受，闪烁着母性的光辉。这类女性形象比比皆是，《余生》中的《留守》《人寰》《耗》《幸福时光》中的她们，和《流俗地》中银霞的母亲梁金妹、何门方氏、马票嫂和母亲邱氏、蕙兰也都是这一类女性。
　　马来西亚的华族世界女性社会地位低下，封建的男尊女卑思想广泛存在于黎紫书母辈的传统道德观念中。黎紫书曾言“请坐在那里继续编织我们的生物性：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一件一件完成，一层一层披戴。”⑥这分明是在形容枷锁，而这枷锁还是女性自己传承、制造出来的。世人皆苦，女性更苦，母亲最苦，她不厌其烦地叙述女性的苦难。《留守》中的老年母亲被女儿抛弃，《人寰》中的中年母亲先伺候临终的老母亲后又给女儿照顾初生的婴儿。
　　朱崇科说黎紫书在《天国之门》（1999年）中有“弑男情结”，《天国之门》几乎所有的男主人公往往都是负面道德和人性的凝结的代表。⑦到了《余生》，小说仍隐现一种“厌男情绪”，具体表现为负面的男性形象的比例远大于正面的。《余生》多写对婚姻不忠、玩弄感情的男人，如《事后烟》《她·狗》《胜利者》《镜花》《宠物》《耗》《苍老》《所有》等。当然也有正面的男性形象，如《青花与竹刻》《我妻》等。
　　到《流俗地》，“厌男情绪”不再流于人物表面，书写的分寸、人物类型的比例等方面的把握更加游刃有余。大辉对家庭不务正业、家暴妻子，他的弟弟细辉则与他完全相反，认真履行儿子、丈夫、父亲的责任。相似的男性对照组还有马票嫂的第一任丈夫和第二任丈夫、银霞的父亲老古和细辉的父亲奀仔。小说中每当一个负面的男性形象的出现，必然伴随一个正面的男性形象互为对照，作者用这种两相对照的手法平衡人物类型。
　　三、热衷象征手法
　　从《余生》到《流俗地》，黎紫书一直热衷用象征手法将情节、人物、思想统一起来。不同的是，《流俗地》通感描写俯拾皆是，《余生》则常使用整体象征。如在契爷的葬礼上“人太多，声音太杂乱，银霞吸收不过来，只觉得自己像被扔到了声音的汪洋中，前尘往事如漂流过来的浮木，一一围上来，撞击她。⑧”（《流俗地》）在葬礼上，银霞回忆起与契妈契爷之间的点点滴滴，往事杂乱无章的一起涌上心头，她感动于人与人之间真诚的情谊。所有的声音、颜色、形式，或者因为它们固有的力量，或者因为丰富的联想，都能激起那种虽然难以言喻但却准确无误的感情。⑨杂乱的声音、“撞击”的触感，体现银霞对他们二人的感情之浓烈。银霞是盲女，自然没有视觉，但仅靠通感的描写，仿佛可以透过纸面将银霞的情绪传递给读者，生动形象、具体可感，容易引得读者共情。
　　《余生》则常常是整体象征，或用具体表象来隐喻，或用“雨”的意象渲染一种阴郁、潮湿的氛围。莫雷亚斯在《象征主义宣言》中称，“所有具体的表象都不表现他们自身，这些富于感受力的表象是要体现他们与初发的思想之间的秘密的亲缘关系”。⑩《余生》中的象征，多依靠一定的表象来勾连。《无花》《钥匙扣》《明信片》《事后烟》《青花与竹刻》《拖鞋》等篇。《无花》中，无花果不开花只结果，像极了内敛寡言、对家庭默默奉献的继父。无花果这个表象，象征父亲对她和母亲的爱深沉且不求回报。小说结尾她品尝无花果的甜蜜与芬芳的这个行为，揭示她对继父的情感变化，从不解到认同再到感激，言有尽而意无穷。
　　“雨”是黎紫书小说中最常用到的意象之一。黎紫书常借助“雨”的意象，象征命运的不可抗拒，从而使得小说中弥漫着一种浓浓的宿命感。在《流俗地》中，蕙兰的女儿春分17岁就辍学未婚先孕，家人知晓情况的那一天“街上下起细微的雨，雨丝染着夕照，仿似天空抛下来许多鱼线，如众神在垂钓”⑪,众神窥见苍生疾苦，却不去阻拦他们走入歧途。黎紫书怀着原罪意识，写下他们纷纷走入人生的歧途的过程，暗示冥冥中命运皆有定数，一切都不可转圜。
　　四、美学特质
　　从《余生》到《流俗地》，黎紫书的小说体现了一些共同的美学特质，包括语言古朴典雅、注重短篇小说体式的营造、写实与先锋精神并具。
　　在汉语不是官方语言的马来西亚，用汉语写作已属小众行径。最为难得的是，在如此文化夹缝中，黎紫书深受中国古典文学影响，她小说的语言古朴典雅，这种古风是在当代文学大陆作家中都难以寻觅的特质。《余生》中有一篇写“树被风摇得沙沙响，晾在院里的衣裳扑扑。”⑩树叶沙沙、衣裳扑扑，容易令人联想起古代的农家院落，使得人心里的田园幻想被唤醒。再如《她·狗》中写男人抛下女人离去后“房子便像硬生生吞下了一声凄咽，暗处更漆黑，静处更阒然”⑧,凄咽、阒然都是文言词汇，她喜用文白夹杂、短句语言结构方式，创作出具有古典美和音韵美的句式。
　　《流俗地》中这种语言特征更加明显，小说一开始“锡都是个山城，路的南端重峦叠巘，岩壁耸立，壁上许多山洞像被史前巨大的白蚁蛀空作巢，无尽纵深”⑩,作者的家乡怡保庙宇众多，多有百年历史，充满古朴之气，用这种古典雅致的表达方式和语言描绘出来再形象不过。
　　《余生》是作者在纷杂人潮中截取的人生片段。谈及创作原因，黎紫书说当初收到编辑邀请，让她写作千字以内的专栏文章，为此开始思考小小说、微型小说的写法，研究欧·亨利写作套路。⑥《余生》中的微小说具有注重横截面的描写、结尾出人意料、首尾呼应等几个特点。
　　《日子》这一篇，选取老人临终前的生活横截面，描写了半天时间内老人在安静中等待死亡的场景。家中的亲人等待外出归来老人的小儿子，一家人像往常一样聊天、做饭，小孩子像往常一般玩耍嬉戏，院中多了一丝神秘和紧张的气氛。《守望》先是写一位红衣女子在窗前擦玻璃，极力展现她的婀娜身姿与美丽面庞，让对面的男子心驰神往。结尾一转，原来该男子是一名无良记者，他在观望美女擦玻璃，其时心中在期盼女子能够坠楼从而给他提供一个吸人眼球的新闻素材，本来可能是一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浪漫故事，结尾竟变成震慑人心的恐怖故事。《人寰》中的妹妹，在小说开头重复着一组动作“宽衣。解带，沾水，揩干，穿衣，扣钮⑩”,她在给中风瘫痪的老母亲擦身体换纸尿片。小说结尾老人入殓，她给老人擦身导致早产诞下孩子。她给孩子换洗，用同一组动作结尾，用首尾呼应的写法，表达人的一生就是一个从生到死的轮回思想。
　　《流俗地》虽然是长篇，也非常具有短篇小说特征。如果将《流俗地》拆开，每一个章节分开阅读，各个部分都可以看作一篇短篇小说。书中常常一章集中书写一个人物，依次详写蕙兰、婵娟、莲珠、马票嫂等人，甚至许多章节直接用人物的名字名字，前后情节有明显的互文性。如小说开端众人惊讶于大辉回来，中间许多章节对大辉的过去的荒唐行径悉数展开追忆，小说结尾细辉看到哥哥大辉出现在投票现场。假设该小说被拆开以短篇小说的形式发表，也不会让读者产生阅读障碍，群像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刻画地有血有肉、个性鲜明，情节上前后互文，每一章、每一个人物，都可以作为一个横断面来研究。
　　《流俗地》反复横跳于过去/现在、想象/真实之间，以现实主义手法为主，兼蓄意识流、心理分析、象征、隐喻等手法的综合运用，浑然天生，未有明显的拼贴、杂凑感。有读者根据描写实地去探寻小说中提到的近打组屋、庙宇、旧街场等地点和白咖啡、鸡丝河粉等吃食，真如书中写的在对应的地点一找到了⑦,这也证实《流俗地》确可称得上是一部写实小说，甚至可以作为旅游攻略来阅读。
　　相较《流俗地》的写实，《余生》则更具艺术实验的特质。小说常借助隐喻、象征、时空错乱、梦幻等手法表达现代人焦虑、孤独、迷惘、异化、庸碌的意识与状态，甚至部分篇目还体现了后现代主义风格特征，表现为消解一切中心和意义，取消标点符号，放弃塑造典型人物、不讲故事、开放式的结尾，先锋精神锋芒毕露。《完美生活》是一位强迫症患者的自述，全篇一段到底，句子冗长到平均每四五行一个句号，表现人物高度紧张的神经和凌乱的呼吸节奏。《旧患》写女子去看牙医，惊觉牙医竟是自己的初恋男友，全篇采用意识流的写法，结合手术过程中光照、牙医的问话、器械的碰撞等细节联想起过去恋爱过程中的点滴回忆。
　　黎紫书着力于书写庸常人生，描写孤单、惆怅、异化、边缘的小人物，为读者提供了新鲜灵动、深刻隽永的马华图景，也成全了黎紫书是其所是、得之于心应之于手的愿景。作为《流俗地》的练习之作，《余生》并没有做到篇篇皆精品，但写作《余生》对黎紫书意义非凡，如以往被研究者诟病的弑男情结、沉迷暴力书写、太过黑暗等问题，在《余》《流》两部作品中已多有缓和，以上都为作者创作上的新变。

　　①参见黎紫书、笛安、张怡微对谈“远游与回归”,人民文学出版社微信公众号,2022年12月8日.
　　②⑤参见康绍邦、张宁等编译:《城市社会学》,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61-162页,第162-168页.
　　③⑩⑧⑩黎紫书:《余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5年版,第98页,第135页,第199页,第63页.
　　④刘士林:《城市中国之道》,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1页.
　　⑥黎紫书:《暂停键》,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年版,第9页.
　　⑦朱崇科:《马华文学12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277页.
　　⑧⑩⑩黎紫书:《流俗地》,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41页,第257页,第1页.
　　⑨[爱尔兰]叶芝《诗歌的象征主义》,赵澧译,选自朱立元、李钧主编《二十世纪西方文论选》(上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5页.
　　⑩[法]莫雷亚斯:《象征主义宣言》,王泰来译,选自黄晋凯等编《象征主义·意象派》,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45页.
　　⑥参见黎紫书2024中国行回顾丨余生我都在说故事,十月文艺公众号,2025年1月14日.
　　⑦参见《锡都一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