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借助“未叙述”和“未发生”的叙事学概念来剖析美国作家欧茨的小说《黑水》 的叙述手法并挖掘其中的潜在讯息。本文发现《黑水》不仅借助未叙述之事还原了美国20世 纪60年代的历史、政治、文化和一个典型的美国姑娘的一生，还通过未发生之事，即小说女 主角凯莉的想象表达了作者对那些本可以发生但是却未发生之事的遗憾，给面临相同困境的 女性指引了方向。

　　[关键词]《黑水》;欧茨;未叙述;未发生;叙事学

　　1 研究背景

　　1969年，美国马萨诸塞州查帕奎迪克小岛 上发生了一桩震惊世人的事件，玛丽 ·乔 ·科 佩切尼，一名竞选活动的工作人员，在聚会上 与参议员爱德华 ·肯尼迪相识，并坐他的车离 开派对，但车却意外坠入水道，这位年轻的女 子在这一事故中丧生，而次日参议员却毫发无 损地出现在宾馆里。关于这起事故，很多记者 对此进行了报道，有些文章煞费苦心地将参议 员的行为合理化，试图证明这只是一桩风流韵 事。大多数报道都未对玛丽 · 乔 · 科佩切尼 本人进行详细调查，导致世人对她的生平事迹 和死亡原因知之甚少。 1992年，美国作家欧茨 (Joyce Carol Oates)出版了根据这一事件改编 的中篇小说《黑水》，将玛丽 ·乔 ·科佩切尼 化名为凯莉 ·凯莱赫，而爱德华 ·肯尼迪在小 说中被模糊了姓名，仅以“参议员”代之。

　　当前国内外对《黑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 历史真实与文本虚构的交织、作品对童话的改 编和颠覆以及互文性等方面。通过梳理前人研 究，笔者发现这部小说的叙事技巧值得探究。 作者缘何对小说中某些信息模糊处理或者不叙 述?整本小说大部分是由女主角凯莉对未发生之事的想象而构成，她的想象给后人提供了何 种警示?作者为何要费尽心思去写没有发生的 事情?这些问题都值得读者深思。为解答这些 困惑，本文借助普林斯(Gerald Prince)和沃 霍尔(Robyn Warhol) 对“未发生”和“未叙 述”等叙事学概念的研究来阐释小说《黑水》 的叙述手法并挖掘其中的潜在讯息。

　　2 未叙述之事

　　Prince( 1988 )将未叙述之事( the unnarrated/nonnarrated)解释为文本中有意的 空白或者省略，包括那些由叙述者明确陈述他 们不会说的事及不能叙述或不值得叙述的事， 他认为某一事件未被叙述并不是因为叙述者的 无能，有可能是因为它违背了某些规章制度， 或者它藐视了某一叙述者的权威，抑或它司空 见惯，不值得被叙述。

　　Warhol(2005 )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划分 了四种“未叙述”的类型：( 1 )潜在叙述的 ( subnarratable )，即不言而喻的;( 2)超 叙述的( superanarratable)，即不能讲的; (3)反叙述的(antinarratable)，即不应该说 的;(4)神秘莫测的(paranarratable)，即不愿告知的。在这个体系里，四种类型都与 一个情态动词和一个否定词相关联：needn’t 、 can’t 、shouldn’t 、wouldn’t，即不需要(叙 述)、不能够(叙述)、不应该(叙述)和不 愿意(叙述)，这四种类型凸显了叙述者在 “未叙述”中的主导地位，他们可以选择是否 叙述。尽管那晚的真实情况仍是个谜，但这并 不代表该事件无法被叙述。本文基于普林斯和 沃霍尔的研究，帮助读者将丢失的文本信息 一一对应，揭示作者秘而不宣的写作意图。

　　2.1 不言而喻的“某人的小姑娘”

　　凯莉从小到大都被长辈灌输自己是“某 人的小姑娘”这一概念。每当她跟长辈意见相 左的时候，长辈就告诫她：“你知道你是某个 人的小姑娘。”当她试图向议员指出行驶方向 错误时，议员不以为然地对她说：“你知道你 是某人的小姑娘。”(欧茨，2016)“某人的 小姑娘”在文中不断被提及，而叙述者并没有 对“某人的小姑娘”给出具体的解释，似乎大 家对这一称呼习以为常、已有共识。

　　普林斯认为，如果叙述者运用预设介绍 某种信息，这意味着该信息不是新的，而是众 所周知的(王丽亚，2021 )。沃霍尔的“潜在 叙述”或“不必叙述之事”跟普林斯的这一 观点相吻合，它指的是某些“被认为是理所当 然的”事，往往因为“太微不足道或平庸而不 值得叙述”(Warhol ，2005)。比如，系鞋带 这个举动因为在日常生活中太过平常，作者一 般没有必要叙述系鞋带的详细过程。小说多次 提到“某人的小姑娘”，却没有明确叙述“某 人”到底指代何人。若想探究叙述者未叙述的 原因以及“某人”的含义，我们要从社会历史 文化语境中寻找阐释符码。

　　20世纪60年代是美国第二波女权运动的 高潮时期，女权主义者们通过游行、示威、静 坐等手段为美国女性赢得了选举投票权。受过 高等教育的女性人数与日俱增，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追求事业和政治权利。尽管如此，当时 美国主流社会仍然难以摆脱视女性为成年男性 的附庸和玩物的传统观念，认为男性对女性拥 有完全的控制权和主导权。那些年轻的女性在 吸收社会平等和个人自由的思想的同时，遭遇 了非常普遍的不平等待遇和剥削。

　　20世纪70年代初期，《纽约时报》曾刊 登了一篇文章，文中提到一位妇女想租一套公 寓，但当时的美国不容许女性以自己的名义签 订合同，于是她只能和她的丈夫——一名精神 病患者，一起签那份租约。作为一名典型的美 国女性，凯莉一方面拥有鲜明的政治立场，积 极地为总统候选人的竞选服务，而另一方面却 又受到根深蒂固的“某人的小姑娘”这一传统 观念的影响。因此，“某人的小姑娘”暗指成 年男性的所有物。在女性未成年时，“某人” 代表家庭里的成年男性长辈，而在女性成年 后，“某人”又变成了丈夫或者男朋友。在强 大的外力影响下，凯莉将自我界定为“某人的 小姑娘”。她认为自己是男性的所有物，不敢 表达自己的想法，最终成了男女权力关系的牺 牲品。

　　与凯莉的毕恭毕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参 议员的放荡不羁和居高临下。途中，凯莉担心 迷路，暗示参议员打开前灯，参议员不以为然 地说：“没事儿，不会有事的，你知道你是某 个人的小姑娘。”(欧茨，2016)在议员的心 目中，凯莉的观点无足轻重，他只把她看作是 个头脑简单、唯唯诺诺的小姑娘，无法容忍凯 莉挑战他的男性权威。

　　凯莉屈服于社会对女性的期冀，成了一 个依赖男性的弱者，她在临死前仍然希望参议 员来救自己。男性通常应该是保护女性的人， 或者说这是性别角色概念曾经所要求的。然而 在欧茨看来，男性的力量并不总是用来保护女 性，相反，有时甚至用来伤害女性。小说中参 议员利用他的权力和声望，随心所欲地占有凯莉，甚至利用她的身体当作浮板，最后将凯莉 无情地抛弃，导致了她的死亡。

　　2.2 不应叙述的参议员姓名

　　“反叙事”或“不应该叙述的”指的是违 反社会习俗或者社会法律，抑或该事件是社会 禁忌，因此不为人所知。例如，性主题是维多 利亚时代现实主义小说中的禁忌，因此当时的 小说会避免提到性。整本小说都没有出现过参 议员的真实姓名，对于女主角凯莉而言，她没 有直呼参议员的姓名，也许是出于对他公众地 位的尊重，只能以“参议员”代之。又或者说 “参议员”这一称呼使她忘记了身份背后的个 体，凯莉临死前也没有直呼参议员的姓名，这 说明他们之间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阶级鸿沟。

　　就写作技巧而言，我们有理由相信参议 员的姓名是作者有意省略的，因为参议员的势 力过于强大，控制了社会舆论，而他的粗心导 致凯莉死亡一事是社会禁忌，无人敢妄加评 论。参议员属于“权势世界中的一员”，他可 以“引导历史、控制历史、操纵历史，使之为 己服务”(欧茨， 2016 ：39 )。正如王丽亚 (2021 )所说：“‘未叙述’以‘不在场’的 方式凸显其存在，并暗示叙述权威与叙事成规 的抑制力量。”因此，他的姓名属于社会禁 忌，不应该在小说中出现。

　　通过对“某人的小姑娘”和“参议员” 的模糊指涉，作者使这两个称谓指向更为庞大 的群体，使它们负载了更宽泛的含义。“某人 的小姑娘”和“参议员”的行为与观念代表 了整个美国社会的整体价值观，凯莉也成了 千千万万试图向上攀登却又不得不向男权妥协 的女性的缩影。作者虽然没有在文中明确表达 对社会对女性的态度和对美国政界的谴责，但 大量信息是“通过语境的、修辞的、隐含义的 或其他的手段以大小不等的强烈程度暗示出来 的”(普林斯，2013)。因为某种原因，作者 无法明确地陈述查帕奎迪克事件，但她通过“在该说这件事的地方说些什么而暗示出来” (王丽亚，2021 )。作者精心将故事发生日设 计为7月4号——美国的国庆日，在全美大肆庆 祝、处处国旗飞扬的背景下，凯莉孤独地死在 了车里，这是对美国这个号称自由平等国度的 一个巨大讽刺。

　　3 未发生之事的叙述

　　首 次 正 式 提 出 “ 未 发 生 叙 述 ” ( dis narrated )这一概念的学者是杰拉尔 德 · 普林斯，他认为这种叙事包括“所有没 有发生但却被叙述文本(以否定或假设的方 式)提及的事件”，强调其包括“纯粹想象的 世界，渴望的世界，或预期的世界，未实现 的期望，无根据的信仰，失败的尝试，破碎 的希望，假设和错误的计算，错误和谎言” (Prince ，1988 ：3)。这些情况通常是叙述者 “要么明确地拒绝叙述某些事情，要么通过技 巧含蓄地叙述没有发生的事情而不是发生的事 情”(Prince ，1988：4)。普林斯(2013)认 为未发生之事的叙述可以放缓故事节奏，定义 叙述者以及受叙者之间的关系，促进主题的发 展，帮助制造悬念。

　　凯莉与参议员第一次见面时就受其邀 请，跟他同车去小岛上游玩，但不幸在途中迷 失了方向，两人双双落水。凯莉落水后，她挣 扎着在车厢中找到一个构成气囊的角落，焦急 地等待着救援的到来，并且相信参议员会回来 救她。在等待期间，她想象了多个虚构的替代 场景来疗愈自己被无情抛弃的创伤，凯莉幻想 了自己得救后的人生：她幻想着参议员跟她平 起平坐，像老朋友似的交流;她幻想着得救后 可以在漂亮的网球场上看参议员打球，可以和 参议员走在炽热的沙滩上谈论她的工作和政治 看法，可以向朋友们炫耀自己是如何奇迹般获 救的。凯莉的这些想象向读者暗示着凯莉的命运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如果参议员及时为她 呼救，她的人生完全可以继续下去。

　　通过在叙事世界中“真实发生”的事件 和假设发生的事件之间的对比互动，读者可以 更深入地理解故事的情节与主题，凯莉本可以 得救却未能得救这一悲惨事件凸显了小说主 题：在美国以男性为主导的政界里，女性只不 过是男性的玩物，她们的命运脆弱如浮萍，随 风飘摇。这些想象同时也展示了女主角的软 弱、恐惧和她对男人的误解。欧茨通过以女性 为中心的叙述策略，让无法言说的凯莉有了发 声的机会，使读者深入了解了这个女孩悲惨的 一生，并为她可能拥有的光明前途感到惋惜; 批判了长期存在于美国社会中的传统女性意识 和父权制思想。

　　4 未发生之事的启示

　　在谈到未发生之事叙述的意义时， Prince ( 1988)认为，“未发生事件的叙述试图解决 叙述中未被人们意识到的、潜在的可能性。” 在这样的情况下，普林斯的“这本可以发生但 没有发生”也可以被重新表述为“应该发生但 没有发生的事情”，正如《黑水》中凯莉的得 救本来是应该发生的事情，但是却没能发生。 凯莉因为受到外界以及参议员权力的影响，害 怕站出来阻止他开车，由于她的不敢发声，她 的人生以不幸而告终。

　　欧茨借助未发生之事的想象提供了一个 偏离真实世界的可能世界，这个替代版本世界 存在的前提条件是什么?处于凯莉类似困境中 的女性该如何去做?欧茨借凯莉的一次次挣 扎给出了答案。每当凯莉紧张或面临抉择的 时候，她就反复安慰自己：“你是个美国姑 娘。”当凯莉想指出议员行驶路线错误时，她 在心中为自己打气，“你是一个美国姑娘，有 权偶尔让别人知道你的愿望，有权按自己的愿望行事。”(欧茨，2016)不难看出，欧茨笔 下的“美国姑娘”要想从困境中逃离出来，就 应该有独立的判断能力，有勇于说出自己愿望 并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的能力，这也是欧茨对 真正的“美国姑娘”的定义。只有这样，凯莉 以及其他努力工作又热爱生活的女性才有可能 将“未发生”转变为“应该发生”，成长为一 名独立自信而且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拥有社 会地位和政治影响力的女人。

　　在给广大美国女性提供解决方案的同 时，欧茨也歌颂了女性的巨大力量。欧茨 ( 2016 )在《黑水》中写道：“天蝎座的秘 密：阴间之神普路托原本不是男人，而是女 人——大地之母雷亚的女儿。普路托只是一个 男性化的女神!人们相信，随着新时代的到 来，天蝎座久被压抑的力量会重新得到发掘， 天蝎座将升入新的境界——凤凰涅槃。”在希 腊神话中，凤凰是一种体型庞大，羽毛光彩照 人的鸟。凤凰在存活五百年后会为自己筑起火 葬柴堆，将自己投入火焰中。不久之后，这个 神秘的生物会从灰烬中重生。基督教常将凤凰 涅槃作为重生和永生的象征。欧茨用凤凰这一 神话意象来隐喻女性的巨大能量，鼓励女性 挖掘自身潜力。凯莉的死亡为其他女性带来 了觉醒和转变的契机，从这种意义上来说， 《黑水》可以看作是对美国广大女性的警示 和鼓励。

　　通过挖掘未叙述的潜在信息，读者方能 惊觉到这些习以为常的想法是如此的可怕。而 对未发生之事的解读又让读者意识到一个女孩 美好一生的结束是如此可惜。这些未发生的 想象促进民众觉醒，让其意识到传统的观念是 如何戕害一位无辜女性的，并向所有面临相似 境况的美国女性发出警示，提醒她们要勇于说 出自己的意愿，不依附他人，成为一位真正的 “美国姑娘”。

　　5 结语

　　《黑水》为一个历史上的创伤性事件提 供了一个“反叙述”，即将自己与一个主观化 的“真相”联系在一起。文中未发生之事的想 象使读者深深同情凯莉的遭遇，而“未叙述” 邀请读者一起去解读谜团，参与到小说意义的 建构中去，这些叙述技巧的应用有助于进一步 谴责造成她悲惨命运的父权制和社会政治权力 结构。本文通过研究文本对未发生之事的叙述 和“未叙述”等叙述技巧，揭示了文本的复杂 性，给读者提供了一个更全面的视角，让读者 领略到故事中的不同叙述形式，从而更好地理 解欧茨的叙述世界和写作目的。

　　参考文献

　　[1] PRINCE G. The disnarrated[J] . Style ，1988 ，22( 1 )：1-8.

　　[2] WARHOL R. Neonarrative ;or ，how to render the unnarratable in realist fiction and contemporary film[C]//JAMES P ，PETER J R ，eds. A companion to narrative theory. Malden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5：220-231.

　　[3] 欧茨. 黑水[M]. 刘玉红，译.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 社，2016.

　　[4] 普林斯. 叙事学：叙述的功能和形式[M]. 徐强，译.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

　　[5] 王丽亚. 叙事的三种否定形式及其阐释意义—— “未发生”“未叙述”与“否定叙述”[J]. 英语研 究，2021(2)：2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