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死的呼号与恳求——《诗经》中的黄鸟图腾诗论文

2024-05-13 11:02:47 来源: 作者:heting
摘要:《秦风•黄鸟》是秦人为陪葬秦穆公的三良而做,秦人以鸟为图腾,相信图腾生物与族人的生死密切相关,欲将三良的灵魂寄于图腾圣物黄鸟以保全他们的生命。《小雅•黄鸟》是人们为了防止图腾圣物黄鸟啄食粮食而作,曲折委婉地埋怨黄鸟并请求其离开,回到氏族成员身旁,与“驱鼠诗”《魏风•硕鼠》的意脉一致。《秦风•黄鸟》与《小雅•黄鸟》均体现了黄鸟图腾的遗留。
摘要:《秦风•黄鸟》是秦人为陪葬秦穆公的三良而做,秦人以鸟为图腾,相信图腾生物与族人的生死密切相关,欲将三良的灵魂寄于图腾圣物黄鸟以保全他们的生命。《小雅•黄鸟》是人们为了防止图腾圣物黄鸟啄食粮食而作,曲折委婉地埋怨黄鸟并请求其离开,回到氏族成员身旁,与“驱鼠诗”《魏风•硕鼠》的意脉一致。《秦风•黄鸟》与《小雅•黄鸟》均体现了黄鸟图腾的遗留。
关键词:《诗经》,黄鸟,图腾,《金枝》
一、研究缘起与研究思路
《诗经》虽成书于西周初至春秋中期,但《诗经》的创作时间远早于《诗经》的成书时间,其中许多作品的诞生远远早于西周初至春秋中期,《诗经》蕴含着大量可以上溯到原始时代的文化遗留。
相对于《诗经》的文字、音韵、训诂的研究,《诗经》的文化人类学角度研究出现较晚,《诗经》与宗教信仰、民族源流、神话传说的关系在二十世纪九十年的人文科学领域的科际整合新潮流中再次受到关注。在这个过程中涌现出许多对《诗经》中图腾诗的研究。这些研究可分为两类,一是宽泛地列举《诗经》中体现出的图腾崇拜仪式、图腾观念遗留,如高娜的《<诗经>图腾诗研究》。一是聚焦于某一种图腾细读几首图腾诗,例如鸟图腾、鱼图腾、鼠图腾、鹿图腾,其中,细究《诗经》鸟图腾诗的研究占比较多。
然而,这些鸟类图腾诗的研究存在两个问题,一是多关注《商颂•玄鸟》中的玄鸟图腾而忽视其他鸟类图腾。《诗经》中有丰富的鸟图腾诗,鸟的种类不同,图腾寓意不同,诗的解读也不同,其他的鸟类图腾诗也有研究价值,不应被忽视。二是仅仅以“鸟”为意象探求其图腾文化渊源,缺乏人类学知识的印证。
本文以《诗经》中被忽视的鸟类图腾——黄鸟图腾为对象,通过结合人类学和训诂学知识、结合严谨的历史考证,对《秦风•黄鸟》和《小雅•黄鸟》进行文本细读。重点参考弗雷泽《金枝:巫术与宗教之研究》的理论,举出丰富的例证以新的视角审视这两首诗中的“黄鸟”。试图以更加贴近当时创作环境的视角尽可能还原二诗的创作动因和意义,以给出新的解读。
二、《秦风•黄鸟》——欲将灵魂寄于图腾圣物的临死呼号
《秦风•黄鸟》的成诗背景与秦国三位壮士的死有关。《秦风•黄鸟序》指出:“黄鸟,哀三良也。国人刺穆公以人从死,而作是诗也。”关于此事,《左传》记载与也此序一致,即秦穆公以大量的活人殉葬,奄息、仲行、铖虎是秦国三良,秦穆公却也要这三位不可多得的人才陪葬,秦人哀悼三良而有此诗。诗中的“黄鸟”由此多被视为烘托悲凉气氛的意象来解读,有起兴之用。然而黄鸟对于秦人来说并非普通鸟类,而是秦人的图腾,与族人的生死密切相关,“黄鸟交交”也非烘托氛围的悲鸣,而是族人是对图腾圣物的呼唤。下面详细论述。
(一)秦人以鸟为图腾
首先,秦先人为东夷人,《说文解字注》中便有“嬴,帝少皞之姓也。从女,赢省声。”可见秦人之嬴姓承于少皞,而少皞是东夷人的首领。其次,现已有大量考古发现可证明秦先人为东夷人,如顾颉刚先生通过研究大量甲骨文、金文资料在《从古籍中探索我国的西部民族——羌族》指出“秦本东夷,在周公东征后西迁”①再如,林剑鸣先生在《秦人早期历史探索》一文中结合墓葬材料指出秦人与殷人共同生存于以山东半岛为中心的地区。笔者不鹦鹉学舌,仅列举这两例结论。
其次,东夷人以鸟为图腾。如《左传•昭公十七年》中有“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爽鸠氏,司寇也;鹘鸠氏,司事也。”即少皞命凤鸟氏为历法总管,玄鸟氏、伯赵氏、青鸟氏、丹鸟氏负责具体的节气。用图腾姓氏安排官职是黄帝时期便有的习俗,那么东夷人的首领少皞用不同鸟类命名历法官,便能印证鸟图腾崇拜是东夷族人重要的信仰。
因为秦先人为东夷人,而东夷人以鸟为图腾,所以秦先人也以鸟为图腾,且图腾崇拜具有延续性,仍可存留于《诗经》创作时期的秦人的信仰中。
(二)以灵魂寄存于图腾求生命不灭
图腾氏族成员有将自己的灵魂寄托于图腾圣物以求生命安全的习俗。弗雷泽在《金枝》中提到氏族成员认为灵魂是保证生命体蓬勃发展的根源,但又认为灵魂是“随时可以飞去的小鸟”②可以离开人体,具有移动性。因此,原始人认为在面临生命之危时可将生命体之根基即灵魂暂时转移、存放于图腾圣物之中,这样一来,图腾便于自己生死与共,只要图腾圣物安全,自己的生命就得以保全,弗雷泽在书中列举了大量实例,最后得出结论:“图腾实际是人储放自己生命的藏器,好像澎契金把他的生命放在鹦鹉身上,毕达莎丽把她的生命藏在金鱼身上那样。”③
氏族成员通常对这种方式深信不疑,弗雷泽发现他们甚至认为身体不同部位都有灵魂,为了万无一失,他们将这些灵魂分别寄托在不同的物体上。
那么黄鸟作为秦人的图腾圣物,便与黄鸟图腾氏族成员的生死密切相关,便是灵魂的寄托处,是生命的保存者。这不仅仅是根据人类学的考察作出的猜想,而是可以从史料文献中找到印证的推论。《山海经》中记载的黄鸟出现在颛顼与嫔妃的坟墓上:
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间,附禺之山,帝颛顼与九嫔葬焉……玄鸟、黄鸟、虎、豹、熊、罴、黄蛇,视肉、璇瑰、瑶碧,皆出卫于山。④
颛顼是东夷部落传说中的古帝,与东夷首领少皞关系密切,而东夷盛行鸟图腾崇拜。鸟是图腾圣物,因此在东夷人的眼中鸟便承载了颛顼的灵魂,
再如,殷人有鸟图腾崇拜,《墨子》中有“天赐武王黄鸟之旗,王既已克殷……此即武王之所以诛纣也。”上武王伐纣以黄鸟为旗帜,黄鸟便是武王胜利的号角,同样也是纣王死亡的标志,黄鸟似乎与纣王的生死相联系。
(三)“黄鸟交交”是对图腾圣物的呼唤
由此而观《秦风•黄鸟》中的“黄鸟”,可知其或许不只是用来烘托气氛的意象,“黄鸟交交”是对图腾圣物的呼唤。秦人面对陪葬的三良,焦急而虔诚地呼唤图腾圣物黄鸟,希望将三良的灵魂寄托在黄鸟身上,这样即使他们的肉体被活埋,生命之根源——灵魂依然存在。先列原诗第一章如下,再详细分析。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慄。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⑤
首先,“交交黄鸟”中“交交”指黄鸟的叫声,《毛传笺通释》有“交交,通作‘咬咬’,鸟声也。”这是人们在模拟鸟叫声来呼唤黄鸟。弗雷泽在《金枝》中就列举了婆罗洲新当地区的人们通过模拟鸟叫声来呼唤灵魂回归的例子。当黄鸟停于树枝上后,人们模仿黄鸟的口吻问道:“谁从穆公?”即“谁和穆公一起被埋葬呢?”人们又自己回答道:“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他们告诉黄鸟是子车奄息去殉葬,并且称赞奄息是百里挑一的人才,这无疑是希望借此得道黄鸟的垂怜和保佑。紧接着的“临其穴,惴惴其慄。”便是人们在向黄鸟诉说目睹子车奄息之死的伤痛。一番倾诉后,秦人又发出“彼苍者天,歼我良人!”的悲哀至极的呼号之语,即“苍天啊!怎么能让好人落得如此下场!”这实则是在委婉地埋怨图腾圣物没有尽到责任、保护好三良,接着人们又对黄鸟说:“如可赎兮,人百其身!”。高亨先生认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就是用另外一百多名从死者赎回三良。关于此次殉葬中的人数,《史记•秦本纪》也有记载:“从死者百七十七人。”可知陪葬者有一百七十七人。因此“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便是人们在虔诚又卑微地祈求黄鸟解救三良的生命,如果可以救回三良,让三良的灵魂得以保存,即使黄鸟不管不顾另外一百多人的性命也没关系。下面两章与第一章的意脉相同,只不过祈求黄鸟保佑的对象更换为仲行和铖虎。
三、《小雅•黄鸟》——埋怨并恳求图腾圣物离开的祭祀礼辞
(一)鸟图腾崇拜是广泛而常见的
鸟图腾崇拜是十分常见、广泛的,并不局限于上文讨论的东夷部落,不局限于少皞、殷人、秦人。《山海经》中就有许多人鸟组合的形象,表明先民结合鸟的形象想象神的形象,是先民对鸟崇敬的表达方式之一。如《大荒北经》:“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名曰九凤。”《海内经》:“有盐长之国。有人焉鸟兽,名曰鸟氏。”等等。我国许多少数民族还保留着氏族图腾,其中便不乏鸟类图腾。如白头翁、小米雀、水鸟是克木人的氏族图腾,斑鸠、木罗中心鸟、哨路鸟是芒人的氏族图腾。
因此,黄鸟也不止被一个族群崇拜,《小雅•黄鸟》的最初作者的地域虽然已不可考,但他完全可能是鸟图腾崇拜者。
(二)以语言之力量向图腾发出命令
原始人迷信语言的力量,认为可以通过语言向动物的魂魄发出命令。例如弗雷泽在《金枝》中谈到的西里伯斯中部的波索地区的例子,猎人将所杀的鹿和野猪的下颚骨挂在家中,为了让死猪和死鹿的魂魄留在它们的下颚骨附近以引来活的灵魂,他们每次打猎前对这些下颚骨说:“喊你的伙伴吧,让你的祖父、外甥或孩子不要走开。”⑥
因为相信语言的魔力,原始人认为也能使用语言让害虫害畜离开,弗雷泽在《金枝》中也举了丰富的例子,例如在在阿登尼斯,人们通过反复念:“公老鼠,母老鼠……走出我所有的住宅,到某某地方去,在那里待一辈子。”赶走老鼠。再如德国人为了驱逐毛虫,特地在黄昏时期,由家中的主妇或家中的另一妇女走遍整个园子,她们需要拖着扫把,边走边喃喃道:“毛虫妈妈晚上好,跟你的丈夫一起到教堂里去吧”。⑦
(三)“无啄我粟”是对图腾圣物的驱逐
《小雅•黄鸟》便体现了鸟图腾崇拜者对语言的魔力的信服,可视为图腾圣物的祭祀礼辞。先列原诗第一章如下,再详细分析。
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⑧
诗的第一句是主人公在呼唤图腾圣物的名字,即“黄鸟黄鸟”,然后呼告黄鸟不要聚在楮树上,不要啄食粮食,即“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接着“此邦之人,不我肯穀”看似在向黄鸟诉苦自己在他乡没有受到善待,实则在委婉埋怨图腾圣物黄鸟没有尽到职责,甚至反而啄食大量的粮食导致收成不好。至于“言旋言归,复我邦族”,孔颖达疏“故我今回族,我今还归,复返我邦国宗族矣。”可见“邦族”便是“邦国宗族”的意思。这又该如何解释呢?图腾是“半社会-半宗教”制度的产物,此制度将部落分为若干氏族,使得氏族成员认为自己与所崇拜的自然物存在天然的亲缘关系。山海经中的“羽人”便能反映崇尚鸟图腾的先民认为自己是由鸟演化而来的观念,鸟是祖先,也是亲人。《诗经》中众多与亲情和团聚有关的“黄鸟”意象也是佐证。《邶风•凯风》与《周南•葛覃》中主人公均睹物思人,看到黄鸟便想起了亲情,念起了父母。《诗经》中也有战士出征,以“黄鸟”表达思归之情的诗句,《豳风•东山》和《小雅•出车》中的“仓庚”便是典例。那么《小雅•黄鸟》的主人公也认为黄鸟与自己有亲缘关系,同属于一个氏族,因此自己的邦族就是黄鸟所属的邦族。因此“复我邦族”也即“复我们邦族”,是在哀求黄鸟回到与它有亲缘关系的宗族之中,回到家乡亲人的身边,那里才是黄鸟理应归属之处。下面两章与第一章的大意相同,同语反复,重叠吟唱,先民希望通过语言的魔力反复祈祷以加强效果,不再展开分析。此外,《小雅•黄鸟》也与上文举出的阿登尼斯驱除老鼠的念白的顺序相似,皆为先呼告动物,然后请求动物离开。
如果仅仅依据原始人有通过语言向动物发号施令的习俗来推断《小雅•黄鸟》是在恳求图腾圣物离开有些牵强,那么无独有偶,许多学者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对《魏风•硕鼠》的解读便为以上的分析提供了印证。樊树云先生提出《硕鼠》是一首“典型的带有浓郁宗教色彩的驱鼠诗”⑨,诗中的鼠是先民的图腾圣物。他分析《硕鼠》的每一章均先呼唤图腾圣物的名字,即“硕鼠硕鼠”,然后呼告硕鼠不要吃粮食,继而埋怨“三岁贯女,莫我肯顾”即侍奉硕鼠没有回报,所以决定要“逝将去女,适彼乐土”即告诉图腾圣物硕鼠“我们一定要把您送走,送到一个好地方去。”⑩这与《小雅•黄鸟》每一章的意脉完全相同,均为呼唤图腾圣物、警告其不要损害收成、埋怨其没有施恩于氏族成员、决定送走图腾圣物的顺序,印证了《小雅•黄鸟》是祭祀礼辞。
四、总结
鸟是秦人的图腾,黄鸟与氏族成员的生死密切相关,可以保存氏族成员的生命之源——灵魂,《秦风•黄鸟》是秦人为三良而做,三良陪葬秦穆公,秦人欲将他们的灵魂寄于图腾圣物黄鸟以保全他们的生命。先民迷信语言的魔力,《小雅•黄鸟》是人们为了防止图腾圣物黄鸟啄食粮食而作,依靠语言的力量曲折委婉地埋怨黄鸟,并请求黄鸟离开,回到氏族成员身旁,与《硕鼠》相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