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字时代全面降临的背景下,互联网不仅成为社会运行的基础设施,也深刻重塑了设计的内涵、过程与影响范畴。当设计对象从物理实体大规模转向数字服务、体验与系统时,对以功能、安全、社会与环境责任为核心的传统设计伦理构成了严峻挑战。文章尝试构建一个适应互联网语境的、多层次的设计伦理理论框架。该框架以仁善与不伤害、自主性、正义、可解释性、责任为五大核心原则,明确了个体、组织到社会的多层次责任主体,并提出了将价值敏感设计、伦理影响评估等方法嵌入设计流程的实践路径。研究旨在为数字产品的设计与治理提供一套兼具理论深度与实践指导意义的伦理反思工具,以期推动负责任的创新。

　　一、互联网语境对设计的重塑

　　互联网语境并非仅仅技术的集合,它已构成一种深刻影响人类认知、交往与社会结构的文化—技术范式。互联网具有算法性、沉浸性、数据化、即时性等方面的特征,让设计专业的内涵与外延发生了深刻的扩展与重塑。

　　首先,是从设计“物”到设计“行为”与“关系”的转变。传统工业设计的核心是创造具有优良形态与功能的物理产品。而在互联网语境下,设计的核心产出物往往是无形的数字服务或平台。其设计的干预点,已从可见的形态与具体的功能,深刻地延伸到对用户习惯的培养(如“点赞”“刷”等行为模式)、社会互动规则的建立(如平台的关注与拉黑机制)乃至社会资源的重新配置(如网约车平台对出行资源的调度)。设计成为塑造人类行为和社会关系的一种更为直接和强大的力量。

　　其次,是设计师角色的转变。面对一个由海量信息、动态数据和复杂交互构成的系统,传统意义上作为“创作者”的设计师,其角色正在发生分化。他们越来越多地扮演着“编辑者”的角色,通过筛选和组织信息来吸引用户的注意力;扮演着“策展人”的角色,通过构建推荐系统来塑造用户的品位与视野;更重要的是,他们成为复杂社会—技术系统的“架构师”,其所设计的每一个微小规则(如一个按钮的设置),都可能成为影响数百万乃至上亿人互动方式的底层架构。

　　最后,是设计过程的“黑箱化”。在以算法为核心的智能设计中,许多决策过程是基于机器学习模型自动生成的,其内部逻辑对设计者本人而言都可能是不透明、不可解释的。例如,一个推荐算法为何会向特定用户展示某个内容,其具体归因往往难以追溯。这种决策过程的隐匿性,即“黑箱化”,使得设计责任的归属变得异常困难。当设计决策由人类设计师、算法模型、海量数据共同做出时,传统的、以个体为单位的责任伦理框架便显得捉襟见肘。

　　二、互联网语境对传统伦理框架的冲击

　　互联网的特性对传统设计伦理框架提出了严峻挑战。第一,道德能动性的分散。传统设计伦理假定存在一个可识别的、有责任的设计师个体。但在互联网语境下,设计决策往往由跨学科团队、算法和海量数据共同完成,责任主体变得模糊不清。

　　算法推荐、A/B测试等机制使得最终的设计结果难以归因于任何单一的个体或意图,造成了“责任分散”的困境。第二,影响规模的指数级增长。互联网放大了设计的潜在影响。一个微小的设计改动,如一个按钮的颜色、一个推荐算法的参数调整,都可能迅速影响到数百万甚至数亿用户。这种影响规模的指数级增长,使得设计师必须更加审慎地评估其行为的潜在后果,并承担更大的伦理责任。第三,后果的不可预测性与滞后性。互联网技术的快速迭代和复杂性,使得设计的后果往往难以预测,且常常具有滞后性。设计师不仅要关注当下,更要具备前瞻性的视野,对潜在的长期后果进行伦理预判。

　　三、互联网语境下设计伦理的核心维度与冲突

　　互联网语境下设计伦理面临的核心维度与冲突,聚焦于“人”“社会”和“环境”三个关键层面,并剖析不同价值之间的复杂权衡。

　　(一)人的维度:用户福祉与自主性

　　在互联网设计中,用户福祉与自主性是首要的伦理考量。然而,诸多设计实践却可能对其构成威胁,具体如下:

　　其一,隐私与监控。无处不在的数据收集与使用模糊了隐私边界。设计需审慎考虑数据获取的必要性、透明性以及用户控制权。

　　其二,心智操纵。“黑暗模式”和成瘾性设计利用心理弱点,诱导用户做出非理性决策。设计应避免此类操纵,尊重用户的自主选择权。

　　其三,自主性侵蚀。算法过滤和“信息茧房”限制了用户接触多元信息,削弱了其独立判断能力。设计应致力于打破信息壁垒,促进开放和多元的观点交流。

　　其四,数字鸿沟。可及性设计不足导致部分人群被排除在数字世界之外,加剧了社会不平等。设计应关注不同用户的需求,确保所有人都能平等地访问和使用数字服务。

　　(二)社会的维度:公平、民主与公共善

　　互联网设计对社会公平、民主和公共善产生深远影响。第一,算法偏见与歧视。算法决策可能内嵌和强化社会偏见,导致歧视性结果。设计需重视算法的公平性,消除潜在的偏见来源。第二,公共话语的极化。设计影响着舆论的形成和传播,可能加剧社会对立和极化。设计应促进理性讨论和共识构建,避免煽动情绪和传播虚假信息。第三,劳动异化。平台经济中的零工设计可能导致劳动者权益受损,加剧劳动异化。设计应关注零工的劳动保障,提升其工作尊严和自主性。第四,文化同质化。全球平台对地方文化的挤压可能导致文化同质化,削弱文化多样性。设计应尊重和保护地方文化,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和融合。

　　(三)环境的维度:可持续性与数字碳足迹

　　互联网设计对环境的影响日益显著,可持续性成为重要的伦理议题。第一,计划报废。电子产品频繁更新换代加剧了电子垃圾问题,对环境造成严重污染。设计应延长产品的使用寿命,减少资源浪费。第二,能源消耗。数据中心和区块链等技术消耗大量能源,加剧气候变化。设计应优化算法和架构,降低能源消耗,采用可再生能源。第三,隐性污染。数字服务背后存在着庞大的物理基础设施,其生产、运输和废弃过程产生隐性污染。设计应考虑整个数字生态系统的环境影响,减少污染排放。

　　(四)价值冲突与权衡

　　互联网设计常常面临不同价值之间的冲突,需要在不同目标之间进行权衡。第一,个性化推荐(便利性)与信息茧房(自主性)。如何在提供个性化服务的同时,避免限制用户的信息获取范围?第二,用户增长(商业价值)与数字福祉(用户价值)。如何平衡商业利益与用户的身心健康?第三,全球连接(效率)与本地文化(多样性)。如何在全球化的同时,保护和传承本地文化?解决这些冲突需要设计师具备较强的伦理意识,运用伦理决策框架,在不同价值之间做出合理的权衡。

　　四、构建互联网语境下的设计伦理理论框架

       (一)核心原则体系

　　第一,仁善与不伤害。设计的首要目标是积极促进用户福祉,提升其生活质量。同时,必须避免设计造成任何形式的伤害,包括生理、心理和社会层面的伤害。

　　第二,自主性。尊重用户的选择权和判断力,设计应增强而非削弱用户的能动性。这意味着提供充分的信息、透明的选项和易于理解的控制机制。

　　第三,正义。促进公平,消除偏见,关注边缘群体,追求包容性设计。避免设计加剧社会不平等,确保所有人都能平等地访问和受益于数字技术。

　　第四,可解释性。提高算法的透明度,使决策过程可追溯,让用户理解系统如何运作。这有助于建立信任,并允许用户对不公正的结果质疑和申诉。

　　第五,责任。将伦理责任贯穿于设计的全流程,包括事前预防、事中监控和事后补救。强调“有回应能力”的责任,即能够对设计造成的后果做出及时有效的回应。

　　(二)多层次的责任主体

　　其一,个体层面。设计师应具备道德勇气和伦理素养,主动承担伦理责任。这包括接受伦理培训,参与伦理讨论,并勇于抵制不道德的设计要求。

　　其二,组织层面。企业应建立健全的伦理文化,设立伦理审查委员会,聘请首席伦理官。伦理审查委员会负责评估设计的伦理风险,首席伦理官则负责监督企业伦理政策的执行。

　　其三,行业与社会层面。行业协会应制订行业标准和伦理指南,政府部门应完善法律法规,公众应加强监督。通过多方协作,共同构建一个负责任的互联网设计生态系统。

　　(三)嵌入流程的伦理实践方法

　　第一,价值敏感设计。将伦理价值作为技术要件进行系统性考量,在设计的早期阶段就识别和评估潜在的伦理风险,并将其纳入设计决策中。

　　第二,伦理影响评估。在设计流程中嵌入对潜在伦理风险的预测与评估。伦理影响评估应该是一个持续的过程,随着设计的进展不断更新和完善。

　　第三,参与式设计。让受影响者参与设计过程,确保其利益和价值得到充分体现。这有助于设计出更符合用户需求、更具包容性的产品和服务。

　　五、结语

　　互联网语境对传统设计伦理提出了严峻挑战,主要体现在道德能动性的弥散、影响规模的指数级增长以及后果的不可预测性与滞后性。为了应对这些挑战,本文对传统伦理理论进行了重构,并提出了一个包含核心原则体系、多层次的责任主体和嵌入流程的伦理实践方法的设计伦理框架。该框架强调以下核心要义:其一,以人为本,促进福祉。设计应始终以用户为中心,积极促进其福祉,避免造成任何形式的伤害。其二,尊重自主,赋能用户。设计应尊重用户的选择权和判断力,增强而非削弱用户的能动性。其三,追求正义,消除偏见。设计应促进公平,消除偏见,关注边缘群体,追求包容性设计。其四,确保透明,增强信任。设计应提高算法的透明度,使决策过程可追溯,让用户理解系统如何运作。其五,勇于担责,及时回应。设计应将伦理责任贯穿于全流程,对设计造成的后果做出及时有效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