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代铜镜的形态秉持着“天圆地方”的哲学内涵,以圆形或者方形为主,背面铸铭纹饰图案,并配钮以穿系,正面磨砺光亮,清晰可照面。追求精致的古人喜欢在铜镜背后饰以各种当时流行的精美纹样,小小的铜镜,不仅能映照出人的容貌,更承载着时代文化,以独特的艺术风格,勾勒出不同时期的社会风貌与精神追求。

　　一、铜镜纹饰的起源与早期形态

　　(一)原始纹饰的礼制特征与阶层分化

　　谈及铜镜起源,可以追溯到距今四千年左右的新石器时代齐家文化出土的铜镜。镜圆形,素面,个小且薄,粗炼红铜质地,基于天圆地方的自然崇拜成其型,可能主要用于虔诚的祭祀礼拜。

　　而夏商周时期,青铜铸造呈现异彩纷呈的图景,也因此,对铜镜这样偏向于表现自然与生活的器物少了些许关注,人类更为关注和崇拜的是天地神人,所以也更倾向于人与天地的沟通,而非人与人、人与自身的沟通。而随着人类认知从自然转移到室内,人们开始对自我妆容有所欣赏和改造。在青铜工艺与艺术繁荣发展的趋势下,出现了形如铜镜的器具,这些器具主要通过兽纹及光芒纹加以装饰点缀,其中代表性的兽纹类象征生活,而光芒纹则象征太阳。不过,这一时期,铜镜仍属于稀有物品。

　　(二)春秋时期的纹饰发展

　　春秋时期,面对“礼崩乐坏”,先秦诸子开始了对社会治理体系的新探索,正是在这个大变革的时代,青铜器文明中对天的迷信逐渐被瓦解,思想文化由此呈现出了以人为本的基本特征,社会治理体系则随之走上了以民众为中心的演进道路,也正因为如此,铜镜的功能逐步向日常生活用具转变。目前出土的春秋时期铜镜纹饰有鹿凤虎纹、桃叶贝纹等,设计精巧、工艺精美,体现出原始粗犷的艺术特点,也反映了先民于自然中汲取创作灵感。这一时期的铜镜有浅浮雕、错金银工艺,还有的镶嵌美玉、琉璃、宝石,甚至出现简单的铭文。其选材之考究、工艺之精良、设计之巧妙,令人叹为观止。比如河南三门峡虢国墓地出土的鸟兽纹镜,以细密线条勾勒出对称的禽鸟与走兽,构图虽简单但已具备叙事性。这一阶段的纹饰工艺以陶范铸造为主,线条硬度较高,体现出青铜时代晚期金属加工技术的进步。

　　二、纹饰的繁荣与思想表达

       (一)战国纹饰的动态美学

　　战国时期,铜镜数量激增,使用阶层扩大,铜镜纹饰发展迎来第一次高峰。纹饰除素面外,多流行蟠螭纹、勾连雷纹、菱形纹、山字纹、羽状纹、四叶纹、连弧纹。战国铜镜纹饰比较稠密,有的用一种或几种细线条布满镜背,也有用单一或多种纹饰混合的细线条密布镜背作为地纹,再在底纹上加雕粗线条作为主纹。此外,更有错金银与镶嵌绿松石的铜镜。楚地出土的“山”字镜、蟠螭镜以繁复的缠绕线条为特征,纹样充满动感,与漆器、丝织品上的云气纹风格呼应。

　　(二)汉代纹饰的哲学内涵

　　随着社会的发展,汉代铜镜纹饰的设计愈加多元,制作工艺也更加精巧,纹饰类型及图案也日益丰富。汉代铜镜甚至还远销日本和朝鲜等地,近代考古中在俄罗斯境内的匈奴墓墓葬中还发现了汉代铜镜。汉初,镜铭开始出现,在陕西宝鸡市凤翔县一座比较完整的汉代砖室墓内发现了一面刻有六言情诗的汉代铜镜,而且铜镜纹样充满浪漫神秘的宇宙观,纹饰也进一步体系化,四神(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规矩纹与铭文镜成为典型代表,常见的图样有奇珍异兽、山川云雷。

　　三、多元融合与艺术突破

       (一)外来文化的影响

　　伴随着青铜时代的落幕,用于祭祀礼器的青铜器也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唯独铜镜在历经了时代的变迁后,依旧活跃在人们的视野中,并且一代接着一代传承和发展下去。在唐代这一崇尚开放与包容的历史时期,铜镜不仅形态多,而且纹样活泼,各种人物镜、花鸟镜、生肖镜,以及八卦镜、万字镜等纷纷出现在世人的生活里,甚至还出现了如金银平脱镜、金背瑞兽葡萄镜等具有特殊工艺的铜镜,兼具实用性与艺术性的功能。同时,在铜镜纹饰的设计上融入反映人民生活和人们对理想的追求的画面,如月宫、仙人、山水,充分显示了唐代铜镜的特点。也因此,纹饰达到工艺与艺术的巅峰,其中也流行外来的葡萄纹和宝相花纹。

　　(二)人物故事镜的兴起

　　人物故事镜的兴起是另一大特色,如“真子飞霜镜”以竹林弹琴场景表现隐逸思想,“月宫镜”则以嫦娥、玉兔、桂树构成神话叙事。这些纹饰突破早期抽象风格,转向写实与情节化,说明铜镜的观赏功能已超越实用需求。

　　四、世俗化与功能转型

　　(一)宋代纹饰的民间化倾向

　　两宋时期,人们更加重视铜镜的实用功能,菱花镜在这一时期极为常见,铜镜的纹饰以缠枝、花草、牡丹等植物纹样为主。铜镜的制作工艺也得到了更好的提升,两宋时期的铜镜质地轻薄,映照的图像也相对更加清晰,如花卉纹描绘自然之美、人物故事纹展现市井生活、山水楼阁纹蕴含文人雅趣。比如双鱼镜、缠枝牡丹镜等吉祥图案盛行,鱼象征“有余”,牡丹寓意富贵,纹饰的象征性从宗教转向世俗。比如苏州湾博物馆馆藏的菱边缠枝牡丹纹铜镜,便是来自宋代的铜镜,边缘呈菱花状、中央为桥形钮。镜背装饰以缠枝牡丹纹为主题,枝蔓卷曲缠绕,末端绽放四朵盛开的牡丹,均匀分布在镜面四周。此镜造型规整,工艺精湛,品相完好。

　　(二)明清纹饰的符号化趋势

　　明代铜镜可以说是我国古代铜镜发展史的余晖,工艺创新不多,纹饰风格也基本承自两宋。值得注意的是,明代仿古铜镜盛行,其中又以仿汉铜镜较常见,明代仿汉铜镜也是历代仿汉铜镜中数量较多的。除此之外,明晚期铜镜常有四字铭文,如“为善最乐”和“正其衣冠”铜镜,可见明铜镜针对社会化的生活也有相应的调整。

　　清代,除了传统的铜镜,西方的玻璃镜开始传入国内,铜镜也逐渐被其所替代。随着社会的发展,清中后期,铜镜在生活中的照面使用功能越来越少。铜镜昔日的照面功能,逐渐被归为辟邪祈福、装饰成设、文房雅玩的功能,铜镜逐渐演变成一种独有的传统文化符号。

　　五、纹饰演变的文化内涵与根源

　　纵观铜镜的发展历程,其演变轨迹一直都与时代变迁相呼应,折射出不同历史阶段人们的生活水平与审美取向,铜镜背面纹饰的差异也让人们看到了当时的政治经济状况、思想文化特征以及生活习俗。而追溯其根本,推动铜镜纹饰演变的主要因素还是思想观念,比如汉代的神仙思想催生了四神纹样,而唐代的胡风则带来了瑞兽葡萄纹。诚然,工艺技术的革新这一因素也不容忽视,比如战国时期的镂空技艺,以及唐代极具代表性的金银平脱等工艺,都直接影响了纹饰的精细程度。

　　(一)思想观念变迁对纹饰发展的深层塑造

　　从上述不同时期铜镜纹样特征及发展来看,这些纹样的组织规律与样式表达,不仅是早期人们崇拜自然力量的写照和膜拜仪式的表现,同时也体现出试图用符号予以标识与阐释自己认为的天道循环的种种迹象。从纹样的匀称循环到线条的节奏张力,无一不是与该时期的原始精神崇拜信仰相呼应。

　　但战国时期长达五百年的时间里,思想交锋激烈,智慧的浪花四溅,为我国哲学书写了一部波澜壮阔、色彩斑斓的时代华章,进步的思潮也为铜镜纹样增添了活力。譬如纹饰布局具有很强动感的蟠螭纹样等,既昭示着楚人关于来世思想的体现,又反映出楚人对生命流动性的认识。汉代,在神仙思想盛行的背景下,在铜镜纹饰中出现大量表现长生不老的纹饰,铜镜纹饰四神镜上规整,对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除了代表四方,同时构建出完整的宇宙结构,表现时人追求永恒生命的愿望。

　　(二)工艺革新与功能转型的互动演进

　　伴随观念层面的变迁,青铜制造工艺也在不断发展,早期铜镜上较为拙朴的几何纹饰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当时的制造技术限制。春秋战国以来,由于运用了失蜡法,因而纹饰变得更加精致了。

　　而到了汉代,铜镜后加工手段工艺出色,其中的玄锡表面加工,可以较好地运用黑褐、银白两色,若操作得当,其镜身甚至可以经过千年不锈。此间流行于铜镜的“透光镜”技术,更是让其实用价值和艺术价值得到完美呈现。在阳光下能投射出背面图案的“透光镜”,一方面说明工艺水平之高超,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其寓意方面的深刻性。

　　金银平脱工艺流行于初唐至盛唐之际,是初唐时期铜镜装饰工艺的新高度,对当时周边国家或地区及后世相关装饰工艺具有很大的影响,即铜镜的装饰要通过匠人预先在镜背上錾刻出纹样的凹槽,然后将金丝、银片嵌进去,能给纹饰以更大的观赏性,亦彰显了使用主体的身份地位。需要说明的是,该种奢靡工艺的流行,在很大程度上与唐代贵族阶层的审美倾向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宋代、元代,则纹饰工艺更多趋于使用,模压工艺的应用,降低了使用成本。素净爽朗的祥瑞图案,既符合普罗大众的审美观念,又适应了大批量制作的需求。而明清流行的髹漆背铜镜,就属于传统工艺的另一方向性的探索,即将铜镜的背面髹漆绘以图案。

　　六、结语

　　铜镜在汉代承载着神秘的宇宙世界观,而到了唐代思想文化更加包容且开放,发展到宋代又被文人士大夫赋予了人文意趣,直至明清时期铜镜的纹饰和文化内涵越发的简约大方。历经更迭发展,铜镜纹样风格各异,呈现出独特的文化底蕴,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至今的活态典范。不管是镜背的纹样装饰还是镜面中自己的倒影,铜镜所直观呈现给人们的正是古人对美的追求和遐想,这是铜镜这种器物不能取代的。铜镜铸造还浓缩了历代冶金史的技术信息,镜中的封建社会等级制度和思想观念也是铜镜作为物质载体的重要物证,铜镜同时也是中外文明交流的物证。通过对铜镜纹样演变的研究可窥见我国古代社会的变化与文明的传承,每一个历史时期下铜镜的纹饰不只是器物装饰,更是中华民族不同历史时期时代精神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