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豫盐垦旧址之约论文
2025-10-23 14:25:55 来源: 作者:xuling
摘要:2025年6月19日,细雨如丝,轻柔地洒落人间,驱散了前两日的酷热,带来了沁人的清凉。在如东县大豫镇大豫盐垦公司旧址这片充满历史底蕴的土地上,迎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他们跨越山海,从香港、澳门,甚至远渡重洋,自澳大利亚、美国奔赴而来。
一
2025年6月19日,细雨如丝,轻柔地洒落人间,驱散了前两日的酷热,带来了沁人的清凉。在如东县大豫镇大豫盐垦公司旧址这片充满历史底蕴的土地上,迎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他们跨越山海,从香港、澳门,甚至远渡重洋,自澳大利亚、美国奔赴而来。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皆是当年大豫盐垦公司创始人之一李伯韫先生的孙辈后裔。也许是我喜欢家乡文化的原因,主办方也邀请我参加了此次活动。
令人感慨的是,四位兄弟姐妹未曾料到,有的阔别长达30年之久,竟能在这片承载着祖辈记忆的土地上重逢。
我是土生土长的大豫人,从小在海堤防护林中穿梭玩耍,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在大片的土地表面凝结成一层白霜般的盐渍。我竟从未像李伯韫的孙辈那样,对这片土地生出过这般蚀骨的眷恋。或许只有离乡的人才能把乡愁酿成酒,而我日日浸在这方水土里,反倒尝不出它独有的甘洌了。

二
李伯韫孙辈后裔跨海而来的脚步,意外叩开了蒙尘的时光匣。这里几乎都是八旬老人的眼角眉梢凝结的故土眷恋,恰似一支蘸满海盐的笔,在我荒芜的精神原野上勾勒出斑驳的历史脉络。我逐页翻阅泛黄的旧志,摩挲褪色的盐垦残页里,早有无数滚烫的人生为这片土地烙下永恒的印记。
在风起云涌的近代农垦画卷里,清末状元张謇的得意门生李伯韫如同蘸满墨汁的狼毫,在盐碱滩涂之上挥毫泼墨,书写下大豫盐垦公司的传奇篇章。他的一生是与土地较劲、与命运博弈、与时代共鸣的壮阔史诗,每一笔都镌刻着智慧与温度。
他首先有着驯服水患的巧思:农田水利的革新之路。听父辈人说,兵房大河口那八百丈烂泥滩像盘踞多年的恶龙,年年吞噬着人力与光阴。每逢疏浚时节,垦民们陷在黏稠的泥浆里,铁锹挥舞间,汗水与咸涩的泥水一同滚落,却始终难以撼动这道阻碍排水的天堑。
1922—1923年,李伯韫站在潮起潮落的岸边,像一位破译自然密码的智者,决定在距烂泥滩25里处建造一座闸门,这个闸就在老家镇政府所在十里路的地方。这道闸门宛如掌控潮汐的神奇机关,涨潮时,它敞开怀抱蓄满潮水,将澎湃的力量蕴藏其中;退潮时,便骤然释放,汹涌的水流化作锋利的刀刃,以雷霆之势冲刷着顽固的泥滩。自此,困扰垦区多年的排水顽疾,终于在这精妙的设计下迎刃而解,水流欢腾着奔向远方,垦区的排水效率也如同振翅高飞的鸟儿,实现了质的飞跃。虽然这个闸现在已经没有了,但当时所起的作用是难以想象的。
在排水系统的整体规划上,李伯韫更是展现出非凡的远见卓识。他摒弃了利用四贯河向遥望港排水的传统旧路,转而在丁店河建造丁店闸。秉持“排水力争下游”的理念,他让丁店闸的排水水位低于九门闸和大有晋的三门闸,如同为垦区的水系搭建起一座精密的阶梯。内水得以畅快无阻地多排、勤排,原本肆意妄为的地下水也被驯服得乖乖退守到一米以下。
新中国成立后,丁店河闸在老闸的基础上又进行了重新翻建。动工于1963年3月1日,于6月10日竣工。郭沫若专门为丁店河闸题写了一首诗:“建闸丁店河,劳工五千多。旱涝将绝迹,海水不扬波。受益四公社,齐声一凯歌。党恩真峻极,千载永弗磨。”
丁店河南北两岸,曾经被盐碱侵蚀得寸草不生的土地渐渐褪去苍白的病容。棉花在改良后的土壤中扎根生长,舒展着嫩绿的枝叶,最终迎来丰收的盛景——南一区皮棉亩产高达100市斤,盐碱滩上绽放出雪白的希望之花。
不仅如此,李伯韫对涵洞的管理也近乎严苛。他立下“只准排水不准进水”的铁律,如同忠诚的卫士严防死守,杜绝咸水倒灌返盐的任何可能。与其他地方的个别职员为贪一时之利、因捉鱼而懈怠涵闸管理的情形相比,李伯韫的严谨细致为垦区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三
我记得,上小学时跑过几个同学家,总看见房前屋后的土地像结了层薄霜,不是雪,是白花花的盐粒从地底冒出来,把泥土腌得苦涩。风一吹,盐霜簌簌落,连空气里都飘着股寡淡又刺喉的咸,可那咸里又藏着些怎么也嚼不完的、带着韧劲的日子。
尽管这样,还得益于李伯韫先生多年的实践中找到了破解盐碱地的密码:土壤改良的智慧诗篇。要不然我们这里的土地改良还不知道要推迟多少年。
面对盐碱地这块难啃的“硬骨头”,李伯韫有着深刻而独到的见解。他常说“冲盐容易防盐难”,将土中的盐分比作狡黠的强盗,即便暂时将其驱赶,稍不留意,它们又会卷土重来。但他并未因此退缩,反而带领垦民们踏上了漫长而艰辛的土壤改良之路。
“种青覆盖法”便是他破解盐碱密码的金钥匙。他精心规划棉花与苜蓿轮作,当棉花挺拔的枝干与苜蓿柔软的藤蔓相互交织,便在土地上方织就了一张绿色的防护网,有效减少了地下水的蒸发。每当苜蓿短缺,他又想出用干草覆盖的办法,为土地披上一层温暖的“外衣”,锁住土壤的水分。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不懈努力,李伯韫所试验的土地终于重获新生。曾经贫瘠荒芜的一窕田有的地方是18亩,有的地方是25亩。我家那里是25亩。籽棉产量按旧秤达到50担,换算成新秤后更是超过60担,亩产在整个垦区遥遥领先,成为盐碱地改良的典范。
与此同时,李伯韫创建的狼山良种试验场如同希望的摇篮。在这里,青茎鸡脚棉良种经过反复培育与试验,终于破土而出。当这优良的品种与改良后的土壤相遇,仿佛干柴遇上烈火,迸发出惊人的能量,进一步推动棉花产量节节攀升,也奠定了在棉花主产区的稳固地位。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我们如东县是全国产棉大县。在一次全国棉花工作会议上,我们县委孙老书记与党和国家*导人合影,他坐在了第一排。
四
谁能想到呢?不要说百多年前那片海浪啃噬过的海滨垦区,就连人们总觉着“熟透了”的地方,缺医少药、念书艰难的境况,掰着指头也能数出辛酸。那时候的日子,像被浓雾裹住的夜航船,摇摇晃晃寻不见灯塔。
可李伯韫来了呀!他像是攥着星星火种闯进荒滩的人,硬是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点亮了一盏盏滚烫的灯。
1918年,李伯韫亲手点燃了垦区教育的第一簇火苗——南一区(大豫镇的东南片)小学在他的操持下诞生。办学初期,条件艰苦,教师稀缺,只能采用复式教学,但他从未有过丝毫懈怠。公司全力承担学校经费,一点一滴地为学校添砖加瓦。从最初简陋的几间教室,到后来拥有八九名教师、六个班级,还配备了宽敞的操场、崭新的篮球场,甚至具备了寄宿条件,南一区小学逐渐成长为垦区孩子们追逐梦想的乐园。
为了让更多孩子能够就近入学,他又不辞辛劳地在南部开办分校,并创办了南附小学。渐渐地,琅琅读书声回荡在垦区的每一个角落,450名孩子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曾经荒芜的精神世界如今开满了智慧的花朵。
在医疗方面,李伯韫同样展现出温暖的人文关怀。他大力支持张洪云创办医院,医院与小学共址,虽规模不大,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配药室里,药香袅袅;几张病床上,承载着生命的希望;几名护士穿梭其间,细心照料着每一名患者。这里能为病人提供临时住院服务,虽无法确定看病收费多少,但想必收费低廉,只为守护垦民的健康。在那风雨飘摇的5~6年里,直至抗战爆发公司解散,这座小小的医院,如同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照亮了垦区百姓求医问药的道路,填补了垦区医疗的空白。
五
我和李伯韫先生的孙辈后裔们在这片旧址上边走边聊。
在他们镌刻岁月的记忆里,李伯韫先生不仅是一位拓荒者,他还有着社会治理的创新实践。
在李伯韫亲手治理的区域里,风气清正得如同山间清泉。他以严格的管理,让抽鸦片烟和赌钱的陋习无处遁形,与其他区域那些沾染鸦片恶习的混乱景象形成鲜明对比。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怀揣着对生活的希望,脚踏实地地为垦区建设贡献力量。
他还积极推动农民入股消费合作社,五间宽敞的店面里摆满了油、盐、布匹、农具、杂货等琳琅满目的商品。集股农民不仅能在此满足生活生产所需,还能按股分红,日子越过越有盼头。每当荒年降临,大豫公司便及时伸出援手,以番薯干为主,最差时用细糠救济佃农。这些看似普通的食物,却如同黑暗中的星光,照亮了垦民们前行的道路,增强了垦区抵御风险的能力。
在人才培养和管理上,李伯韫有着海纳百川的胸怀。他慷慨资助顾毓章等青年学子继续求学,承担他们的学费及书籍文具费用,为他们插上追逐梦想的翅膀;对于参与左派学潮的张洪云,他没有丝毫责怪,反而支持其行医济世。他以包容和开明的态度,为垦区培养了一批批栋梁之材。
此外,他还提出“先改土后航运”理念,如同拨云见日的箴言。他深知垦区发展的轻重缓急,主张先集中精力解决土壤改良和栽培发展问题。这种科学的观点在新中国成立后江苏省农垦如东棉场的排水系统设计中得到实践与验证,且效果显著,彰显出其超越时代的远见卓识。这个国营农场离我家只有六七里路。我对农场的变化至今历历在目。
李伯韫的一生,是扎根盐碱地的一生,是无私奉献的一生。他在农田水利、土壤改良、教育医疗、社会治理和管理理念等诸多方面的创新与实践如同璀璨的星辰,照亮了大豫盐垦公司的发展之路,也为后世留下了无比珍贵的经验与借鉴,他的故事永远在历史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六
打小就听老辈人絮叨,说我家东边100多米处藏着个“公司”。那时我总歪着脑袋想,百多年前的荒滩连棵像样的树都难寻,哪来什么气派的公司?这疑惑像颗顽固的草籽在心里发了芽,一长就是几十年。
直到李伯韫的孙辈踏着海风寻来,要重走先辈的路。我翻着那些泛着霉味的旧史料,才惊觉原来我们这儿的大豫盐垦公司竟是南通市范围内三大垦牧公司里的“大块头”!通海垦牧公司占地12万多亩,大晋公司25万亩,而我们大豫盐垦公司将近50万亩的土地,像一片翻涌的绿海。再一细究,原来老辈人口中的“公司”,竟是大豫盐垦公司的垦务分公司,管着土地租赁、农田水渠,还操持着垦殖人的吃喝拉撒,是这片荒原上的“大管家”。
分公司20多亩的办公地盛着祖辈们的故事。听家里老人讲,公司的头儿李瘦三见人总是笑眯着眼,一点不摆架子。后来才知道,他原是李伯韫并肩作战的下属与同事。
推开记忆的锈锁,才惊觉这座我家东边的垦务分公司竟藏着许多未说尽的隐秘。老辈人闲谈时总漏出几句,说公司围墙里圈着条偌大的宅沟,水面终年浮着碎银般的波光,像给整座四合院戴上了条银腰带。我有空的时候带着很多朋友去那个至今还保留着的宅院参观。
沟水环绕间,是比夜色还凶的大狼狗,它们总在月下踱步,喉咙里滚着低低的呜咽,惊得夜鸟扑棱棱掠过水面。分公司那几个挎着枪的护卫队员,整日在青砖围墙下巡逻。那时的荒原不安分,常有风沙与贼寇侵扰,这些带着硝烟味的守卫倒像是悬在公司头顶的剑,又像扎进土地里的刺,保护着这方逐渐热闹起来的天地。我总忍不住想,当年缩在四合院里的垦荒人,听着狼狗的嘶吼、护卫的脚步声,会不会既害怕,又因这份戒备生出些踏实的暖意?
想象着他们站在呼啸的海风里,一个挥着图纸指点方向,一个撸起袖子带着大伙儿开垦土地的模样,忽然觉得那片被我怀疑了多年的“不存在的公司”渐渐有了温度。
旧址是座四合院,“三进两场心”的格局,像被时光叠起来的书页。朝南的七间屋子,中间五间是气派的正厅,一丈宽的走廊能跑风,厅后藏着会议室,西侧是李经理的办公室和宿舍,东侧住着账房先生和职员。后面两进虽记不太清,可十字天井四周,东西北各五间房,像星星围着月亮,规规整整地站着,守着当年垦荒人滚烫的梦。
如今,垦务分公司的旧址就在香台村村委会东边一百米。村党总支书记仇小华说起这事,眼睛亮得像装着太阳:“当年李伯韫的水利法子,到现在还管用哩!你看看我们这里全国西兰花小镇的崛起就知道了。”座谈会上,满屋子的人念叨着张謇垦牧精神,像在传递一团永不熄灭的火。镇里的彭振委员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原来,这片荒滩上的故事从不是沉睡的旧梦,而是长在土地里的根,正等着我们带着它在新的日子里开出花来。
七
盐碱地的风里藏着古老的密语,我们从李伯韫先生身上听见了血脉在咸涩土壤里的震颤。而今,他四散在天涯的四位孙辈,像候鸟循着古老的星图,从不同的经纬线奔赴而来。
李嘉曾是1945年出生的兄长,他从南京大学的林荫道起步,又沿着东南大学、澳门高校的阶梯,把智慧播撒成漫山桃李。这位教授、博士生导师的行囊里装着十几本沉甸甸的著作——那些在政协会议上的建言,在文化遗产保护路上的思索,都化作铅字。他递来散文集时,我摸到纸页边缘微微的褶皱,那是岁月翻阅的痕迹。他说现在我们年纪也老了,我们会推掉过去手上繁忙的事情,接下来要花时间和精力好好地研究一下祖父留下的宝贵遗产。
比他大四岁的李景曾,从上海财经学院毕业后,一头扎进资本市场的浪潮。他像个敏锐的舵手,在深圳原野、香港梁志天设计的财务航船上稳握方向,西装革履间藏着会计师特有的严谨与锋芒。他跟我说,我参观了这一处处旧址,心里翻腾得很厉害,我一时说不出太多的话,眼睛湿润才是正常的。
1949年出生的李怡曾,背着复旦大学数学系的行囊远渡重洋,在美国得克萨斯州立大学摘下博士帽。他是终身教授,他还得回去上课。四十年的异国讲台,粉笔灰落满肩头,他要把知识的种子祖父的垦荒精神,种进了不同肤色的心田。
最年轻的李文馨生于1950年,她揣着上海师范大学的文凭,像个无畏的追光者,一头扎进甲午战争与民族工业史的故纸堆。四十万字的《戴宗骞评传》,是她与历史对话的长信,字里行间都飘着墨香与硝烟。
“让我再站一会儿吧。”她轻声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她在南二区的土地上打转转,指尖抠起一小块湿润的泥土,咸涩的颗粒硌着掌心。这捧土多像祖父当年握过的啊,混着汗水、海风与希望。她小心翼翼地装进小塑料袋,仿佛封存起整个家族的根系。
这四位血脉相连的兄妹像被同一条根系拽着的藤蔓,先后踏上大豫镇百安村与徐征村的土地。他们的皮鞋、布鞋轻轻碾过盐壳斑驳的田垄,荒草沙沙作响,仿佛在复诵百年前的垦荒号子。残破的沟渠蜿蜒如褪色的血管,仍固执地指向远方。
当他们站在香台村那片曾是垦务分公司旧址的土地上,村会议室的玻璃窗把阳光切成碎片,洒在茶杯腾起的热气里。小妹李文馨忽然定住了,她望着窗外,眼神穿过时光的迷雾。风卷着盐碱的气息扑在脸上,恍惚间,她好像看见祖父戴着草帽,正站在宅沟边指点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