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系人间论文

2025-09-26 16:28:33 来源: 作者:xuling
摘要: “我从黑暗的地下升起,进入阳光的世界,在田野开花。”——摘自《埃及亡灵书》
“我从黑暗的地下升起,进入阳光的世界,在田野开花。”——摘自《埃及亡灵书》
——题记
一
我是从方宾艳口中得知的,她已经走了。节日的路口,纷扰的人群中,方宾艳鄙夷愤恨的眼神闪过十字街头。
世间已无周志英,这一切,竟然是我造成的,是我一个以善良自诩的男人造成的。
甚至,她没有一块墓碑,没有。
我写下我们的故事,为她,为我,为我们,做一个共同的墓碑。
死亡不是禁忌,我坐在墓旁。况且这是纸质的墓地,安全,牢固,并无灵幡。
所有的灵幡,只在我心里飘动。
曾经,以为韶华逝去,沧海桑田,年逾不惑的自己,经历过一城风雨,半地灰烬,即使算不上坚强,也绝不会是脆弱。可是,事实证明自己判断有误。一座亮闪闪的沙丘之上的城堡,轰然倒塌,只留下永远不会复原的碎片。本以为沉默可以止住那些纷纷扰扰,本以为纯净的友谊可以笑傲那些“道德主教”,可是,城堡提前坍塌,就像是毫无抗震能力的劣质建筑。
可是就在几天前,世界还窗明几净,鸟语花香,文字馥郁,生活充实。
日子还要继续,不愿忘记的人终究还是会忘记,这不是我应该怎么做的问题,而是关于我们的风云,终究变成落寞,在各自生活的城市,为生存而征战,也许只有在偃旗息鼓的时刻,月华在天的诉说,凝视心灵深处那个不曾为任何人染指的角落,那里有你的祝福,深藏着。
还是席慕蓉说得真切:原来这时光,只合虚度。只是怎能忘,怎能忘昨夜微霜初渡河。
我们的故事,是从十年前的那一季春天开始的。路的两边,连绵不绝的油菜花闪过车窗,开得惊心动魄。
这是一座远离闹市的小镇,街道上,我停留在镌刻着二十四孝之一《王祥卧冰》的图案前,欣赏着这幅水粉画,这街头文化墙的一段。这幅画的画面很逼真,王祥卧在冬日刺骨般寒冷的厚厚冰层上,用体温融化冰块,为生病的后母求取鱼吃……我仿佛可以感受得到他已经冷得连牙齿都在打颤。
她当时也在看那段文化墙,片刻后偏过头来说道:“唉,可惜像这样的孝子太少了。特别是在农村,老人很可怜的,他们没有收入,老了就全靠子女了。有些子女把老人当做累赘,推来推去没人管。要是老人身体再不好,那就更惨了……”我正诧异,初次见面,或者说还不认识,她怎么就对我说起这些。可是,我是站得离她最近的一个人,只有倾听。
正说着,她突然抬起头看到了我——对她来说当然也是一个陌生人在旁边。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抿着嘴笑了笑说:“我小时候在农村,这种现象见得多了。我们邻村有一个老太太,八十多岁了,两个儿子都不愿意养她,她就一个人过着,在家里死了好多天才被邻居发现。”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发现的时候两只眼睛都被老鼠吃掉了。”
旁边站着的古力达老师过来了,看见我们俩在说话,笑着说:“家明,你还不认识她吧,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文友,周志英,写散文的。”
“你好。”她向我笑了一下,但并没有伸出手。“这是党家明。”古力达老师又介绍我。
“啊,太高兴了,我读过你的诗,很喜欢呀。”她说。
“谢谢,”这两个字是客套,我继续说,“认识你很高兴。”后面的话是真的。
鸿斌酒家算是这个村子里最大的一家饭馆了,但其实总共也只有四个包间。桌子上油腻腻黑乎乎的,村委会主任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大家笑笑,说道:“村子里就这个条件,大家将就些吧。”
我和周志英恰好被分配到了一张酒桌上,另一张酒桌上也是搞写作的人,而且都是有职位的。大家很自觉地按自己的“地位”坐在自己该坐的位置上。我们这桌都是平民百姓的“草根文人”,集中到了靠近门边的位置。一般情况下都是这样的,越是重要的东西越要放在里面不容易让人看到的地方,人也一样。当然,为了昭示公平,两桌的菜肴是一样的。况且这样的小村子,也做不出什么山珍海味来。不过照此想来,周志英也当属草根阶层了。
席间,我问起她最近的创作情况,她说现在工作一忙起来,往往就没有时间了,偶尔抽空写一些小东西,散文居多,有时也写诗歌,都是拿不上台面的。停顿了一下,她又说:“不知你有没有感觉到,现在文坛有一种现象,好像只有写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的人,才是大家,好像只有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才是大手笔,而写些散文、诗歌什么的,在别人看来,总像是在小打小闹,跟闹着玩儿似的,就像狗肉提不上台面一样。以前写诗的那些人,要么不写了,要么接下来写散文、短篇,或者长篇,一直坚持写诗的人不太多了。总而言之,好像只有写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给人感觉才像是搞文学的。”
我想了想,还真挺有同感的。我当然知道如今这个时代已不是文学的最好时代了,尤其是喜欢读诗的人不多了,我订阅的《诗刊》每次去报亭问来了没有,售报员就说:“你放心吧,订这个的就你一份,放在这里几天也不会有人拿起来看的。”但这并不能阻止我对诗歌的热爱。从中学起我就爱上了诗歌,不管它如今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尴尬地位。
现在,我们从一首诗谈起,谈诗歌,谈小说,很多的见解竟然惊人的一致,感觉倒像是熟知多年的老朋友,让人从心底里觉得欢喜,我的话一下子比平时多了许多倍,就像一个生锈的水龙头突然开了闸,关都关不住。我们不知道怎么就谈到了艾米莉的《呼啸山庄》,说起了希斯克利夫、凯瑟琳,说报复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有爱才能让世界更丰盈。接着又说人性,说时代,多么熟稔的声音,仿佛来自自己的心灵深处。我偷偷抬头望了她一眼,发现她也正在看我。我笑了一下,赶紧低下头,想着灵魂竟能这样接近,默契是不期而至的。当我不由自主地说出“物以类聚”的时候,她自然如对歌般地接着说:“人以群分。”那时候,我突然觉得一切是那样美好,就像初春冰雪消融,就像盛夏微雨的清凉。
饭局结束,坐在返程的车上时,我还记得:牛肉、啤酒、交谈、她阳光般的笑容。
走在回家的路上,无端地,我的心里竟涌起了一丝伤感,欢乐的时光就像梦一样飞逝,易醒。
我才想起来,竟没有问她的电话,是否也就意味着再也无法与她联络,我所知道的只是她的名字——周志英。开了一上午的电视电话会,听得人昏昏欲睡。周志英的面容在眼前一闪而过,我灵机一动:她不是古老师介绍的吗,问一下古老师不就知道了嘛。
会一结束,我恨不得立即冲出去打电话。可是,我只能谦恭有礼地赔着笑,让领导在前面先走。
领导的背影刚刚转过楼梯,我就飞速冲到卫生间,拨通了电话:“古老师,你好,你知道周志英的电话吗?我写了篇稿子,准备发去让她看看。”
“哦,等一下,152****2366,你直接打就行了。”
原来想找一个人,也不是很难,就是一串数字而已。我用食指微颤着拨动那一串数字。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电话拨过去,那头的《蓝莲花》一直在唱着,可是没有人接。我一遍又一遍拨着,还是许巍那沧桑的声音:“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当你低头的瞬间,才发觉脚下的路……”
当苍凉的“蓝莲花”唱到第三遍的时候,我合上了手机,洗了洗手走出了卫生间。
事不过三啊,这涉及一个男人可怜的尊严。想一想又觉得可笑:工作十几年了,我依然是这个机关单位地位最低的一个男人,因为爱写东西被领导视为不务正业,因为不喝酒不搓麻将被同事视为不合群,又有几多尊严。
青城,这个城市,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因为产煤而出名,曾经形成了很多的采煤矿区,有些还有相当大的规模。随之大量的外地工人涌入这里当矿工,尤其以河南人居多。这里以煤矿为中心,形成了陕西人、河南人的杂居地,走在街上,随便听听口音,就能准确判断出谁是陕西人或者河南人。曾经大量的煤矿造就了这里的空前繁荣,但同时,也造成了大量的污染。这座城市的上空总是乌蒙蒙灰沉沉的,曾经被称为“卫星上看不到的城市”。进入20世纪90年代,这里的煤炭资源逐渐减少,有些矿区已开采得接近枯竭,据说,这座城市的地下已经被挖空了,城市也变成了一座空城。近些年,随着城市环境治理的深入,很多小煤窑被整顿,尤其是临近市区的小煤矿和煤台逐渐被关闭,环境整治初见成效,一年中见到蓝天白云的日子日益增多。但随着一些煤矿的倒闭,下岗工人也一下子增多了。进入21世纪,煤炭价格一下子翻了几番,人们又在努力寻找新的矿源,各个矿区只要能挖出煤来的,效益都十分可观。而我就生活在这座城市。
我从延安一所普通大学的中文系毕业,幸而被分配到了这个旱涝保收的事业单位从事一份内刊的编辑工作。
手机突然响了,我的心猛地一震:会不会是她?
“喂,你好,刚才你打电话了呀,你是哪位?”
“我是——党家明,我写了一首诗,想让你看一下,提提意见。”
“好啊。你发过来吧,刚才我出去吃饭了,手机在办公室充电,不好意思,我的邮箱是……你发来我看看。没别的事情了吧,我这会儿有点忙。”
我知道,“没别的事情了吧”是客套话,翻译过来就是“我想挂电话了”。
“好的,再见。”我说。
我看了一下,通话时间显示2分11秒,之后,声音消失,我返回了自己的世界。
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时间流逝,如日月交替,从不待人,冷酷而坚硬。
二
她是传说中的尤物,我时常在城市的万籁俱寂时分——多是城市的后半夜,想起她,想起她的黑亮眸子,她的魔鬼身材,她带有磁性和魔幻色彩的声音。
我依旧在孤单的轨道上运行,直到有一天,我到收发室取报纸,走到院子里香味浓烈的玉兰树下,才知道春天已经这么近,美丽的玉兰花早已开在我身边。
“你好,我是周志英。古老师说叫你中午一起吃饭,你有时间吗?”
“我……”我想立即说“有,太有了,一直都有”,可是想想,我还是矜持了一下,得让她觉得我其实并不是特别想去,以免她小瞧了我。所以停顿了一下,我问道:“古老师在吗?”
“在呀。”听上去她的语气很轻快,我几乎能想象得到她那阳光般的笑容。
“架子还挺大的呀,要我亲自出马请你,中午过来吃饭,你不请老师,老师请你。”电话里传来古老师的声音。
“那好,什么地方呀?”
“小成都饭庄。”四川的美食全国都很有名,陕西也不例外,这个小成都饭庄不知是否是成都人开的,却以其味美价廉在这里人尽皆知,并且深受欢迎。
“好,我下班后马上过去。”
位于长虹北路的“小成都饭庄”果然名不虚传,前来吃饭的人络绎不绝。虽然早已是春天,但这几天寒流来了,天气还挺冷,风很大,吹过来寒颤颤的,我裹紧了衣服还是感觉到冷,心里却怀着莫名的兴奋和些许不安。匆匆赶到的时候,包间里的人已呈月牙状坐着,大家正在嘴巴翕动,大快朵颐。我一看,在座的有几个认识的文友,还有一两个不认识的,都是青城文学圈里的人。一见我来了,大家热情地招呼我入座,一一做了介绍,没见过的也都听说过名字。我很快将自己填充到那个月牙状的豁口上,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记忆中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和许多人,包括认识的不认识的在一起吃饭。嘈杂的寒暄和客套中,我边吃边用眼睛的余光找寻着周志英,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恰好又坐我旁边的位置。她围着一条暗红色的长格子围巾。我心想:这样一个单位好收入不菲而又有才华的女子,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吧;她的丈夫,应该是对她百般呵护,倍加疼爱吧。正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古老师的一句话更让我对周志英心生钦佩:“周志英呀,你们不要小看了她,她的福气大得很,跟场里的碌碡一样。”
我不由得在心里“哎哟”了一声,跟碌碡一样,那该是多大的福气呀!
但是又一想,这样一个容貌好、工作好、才气好的现代“三好”女性,拥有英俊洒脱的丈夫、令人艳羡的家庭,其实是一点也不应该令人感到意外的,我是不是应该为她感到高兴?可是我的心里,为什么除了羡慕,还有轻轻地一声叹息?之后,我内心又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为什么叹息?
我问起她我上次发给她看的诗歌,她说:“我早就看完了,也把自己的看法通过邮箱发送给你了,你难道没有看见吗?你看一下,如果没看到,我再发给你。”
我这才想起来最近筹备了几个会议,一忙起来就没有登录打开过邮箱。我说:“那好,回去了我马上就看。”
她说:“没关系,你先看一下收到没有再说。”说着,她又热情地给大家夹菜,包括坐得最远的写短篇小说的一个名叫陆远的文友。其实我和他并不太熟,因为他是个官场文人,现在已是副县级职务了,和我们这些草根自然有了一些距离。
他不喝酒,但是看见谁的杯子空了都要站起来给大家倒酒。他旁边的王存丽大姐说最近吃药不喝酒,他又招呼服务员倒了杯白开水过来。王大姐今年才出了一部三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在圈内有一定影响。她的小说我看过,文字功底一般但故事性很强,主人公命运坎坷却很坚强,有一种引导人们向上的力量。她身体一直不太好,前几年又下了岗,老公内退了现在外面打工,经济上十分拮据,听说这部书她前前后后连写带改用了近十年时间,出书又耗尽了他们全部的积蓄,一部分印刷费至今还未结清。她看上去脸色乌青,身体应该是还没恢复好。她一直都在兴高采烈地和大家攀谈着,她说最近准备再写一部长篇小说,但又觉得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既要供孩子上大学,又得注意调养自己的身体,只能边打工边写了。
“不过现在我也不急了,有那本书垫着,这本书就是写不完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王大姐笑着说。
“你别这么说,我想你一定能写出来的,我们都还等着看呢。”周志英说。
“就是,你有空就写,我们都等着拜读呢。”我顺着周志英说,边说边朝她挤了挤眼睛。
周志英看了看我,笑了,正准备说什么,古老师看大家已经酒足饭饱了,就说:“今天就吃到这儿吧。”
周志英听了,飞快地往前走,下了楼就向吧台走去。我说:“还是我来吧。”她很坚决地说:“不,今天说好我请大家的,你就下次吧。”
说完她很快拿出钱包结了账。
走出饭店,依然很冷,风很大,我打了一个寒颤,赶紧裹紧了衣服,像寒号鸟一样蜷缩着身体。
她看了看我的样子,说:“要不你戴上我的围巾吧。”
我忙说:“不用,不用了。”
在周志英的办公室,我接过一个笔记本,是一个精致的粉红色缎面笔记本,我坐在她的座位上,呷一口沁人心脾的玫瑰花茶,轻轻地打开了这缎面笔记本。
几片已经泛黄的银杏叶片,失去了水分,脉络却异常清晰地夹在笔记本里面。
轻轻挪开银杏叶片,我看到了著名诗人顾城的《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虽然这首诗只有两行,却曾给了无数中国人以心灵的震撼,让许多人寻找到了他们需要的光明。
从这页开始,我欣喜地翻阅着,从这些诗歌出发,我的手仿佛触摸到了一个相似的灵魂。
这里有英国诗人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影》、拜伦的《我看过你哭》、雪莱的《温柔的歌声已消逝》、德国诗人歌德的《格言诗》、哲学家尼采的《箴言诗》……太多了,我看得入了迷,忘记了时间已然在悄悄地流逝。
还有,我非常喜欢的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情诗,也出现在洁白的纸页上:
如果你一心要爱我,那就别为了什么,只是为了爱才爱我。别这么讲:
“我爱她为了她的一笑,她的模样,
她柔语的声气;为了她那感触
有时正合我的心意,那天里的确
给我带来满怀的喜悦和舒畅。”
亲爱的,这些好处都不能持常,
会因你而变,而这样唱出的爱曲
也将这样哑寂。也别爱我因为你
又怜又惜地为我揩干了泪眼,
一个会忘记了哭泣,当她久爱你
温柔地慰安——却因此失去了你的爱。
爱我,请只为了那爱的意念,
那你就能继续爱,爱我到无限。
这仿佛是手抄本的诗歌精华版。我抬起头将视线从笔记本上挪开,问周志英:“这些诗实在是太好了,我看不完,能拿回去看吗?看完后一定奉还。”
她正手捧着一杯白开水,低了下头,似乎在考虑。短暂地犹疑之后,她说:“那好吧!”
我那颗微颤着的心,流动着暖暖的欣喜的光芒。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是多么特殊的一天。看新闻才知道,今天下午两点多钟,就在我回办公室途中,中国发生了让人震惊的“5·12”大地震。震中在四川省,震级达8.0级,汶川、北川等许多县城楼房坍塌,许多人因此永远地失去了生命,离开了三千繁华世界。
当时我正坐在回单位的朋友的顺路车上,只感觉车在左右摇摆着,我还以为司机的方向盘出问题了,赶紧用手扶好座位。好在短暂的摇摆后,车又恢复了原状继续行驶着。等我下了车,一进办公大院,才发现院子里已是一片混乱,工作人员都惊慌地站在楼前的草坪上,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院子里几乎每个人都在举着手机打电话问候亲人。这种生死关头能想得起来的,一定都是自己最关心的人吧。我一手拿着周志英的缎面笔记本,一手拿起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周志英的电话,可电话那头一直都是“网络繁忙,无法接通”。
我无力地垂下手臂,片刻后,手机铃声却奇迹般地响了起来,是周志英的电话号码。
“喂,家明,你到单位了吗?你别进大楼,赶快到平地上,现在随时都可能有余震发生,你要小心啊……”
她告诉我,她一直在给我打电话却打不通,打了无数遍好不容易才通了。我这才知道,几乎在我联系周志英的同一时间,她也在拨打着我的电话,一样“网络繁忙,无法接通”。
一股暖流淌过心田,对于成长中缺爱的男子,这样的关怀如万千微尘纷坠心田。
一整天我都沉浸在地震后的恐慌之中,一直没有打开邮箱,第二天才想起来,一打开邮箱,就看到了周志英发来的邮件。
我一看日期,是我发去的当天就回了过来的,她在信中很中肯地对我的诗歌整体给予了肯定,并列举了我的两首诗,提出了一些意见。她说诸如“柳叶、花鸟,还有春水、清泉”之类的词语,古人已用得太多,中国诗歌从《诗经》开始,唐诗宋词基本上已经达到中国诗词史上的一个顶峰,这类东西不是说不能写,而是要写就要写出新意来,但是要写出新意来又谈何容易,所以就需要我们不断地发掘新的意象。她说她比较喜欢的是我的这一首诗:
生命短如小令
用一个整夜的时间
怀想春天般的女人
就像怀想半个浮生
如果这个时节处处喧哗
那么我此时的沉默
也成为另一种诉说
幸福像是来到了夜的另一半
就像注满了清水的玻璃酒杯
充实,透明
颀长的酒杯无法不感到从容,宁静
就像你静湖般的心
被爱的澄澈包围
经历季节变换
人事变迁
忘却人间烟花
云端漫步
不知这样的怀想
要经历几多华年
那一天莅临人间
我想我会去看你
生命短如小令
适合做一件精致的事情
生命美如夏花
岂能让流光碎影去清洗
在信的结尾,她这样写道:“这首诗,《生命短如小令》最喜欢,‘生命短如小令/适合做一件精致的事情/生命美如夏花/岂能让流光碎影去清洗’,这几句写得太好了,读起来琅琅上口,意境特别美,让人一下子感觉到生命虽然短暂,却又如此美妙。”
我看了,不得不佩服她对诗的欣赏能力,要知道我这两首诗,许多人认为太过朦胧而不懂,甚至有人曾给我下了个“钟情朦胧不知所云”的结论。其实,只要有心,我的诗并不是让人看不明白的。
这段时间以来,上班的时候我把手机装在裤兜里,上厕所的时候我把手机拿在手里,开会的时候单位规定不能打电话,我就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沙发扶手上,这样有电话或短信来了,即使没有声音,也能从手机显示屏上看到闪过的微光,而不会耽误了对方的信息。我编辑文字并快速发送出去,也使我从小学时就学得还可以的拼音更加熟练起来,发短信的速度不亚于一个熟练的打字员用五笔打字。事实上周志英的电话非常少,除非是通知我参加笔会之类的活动,或者哪里又有征稿的消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让她在想找我的第一时间就可以找到我。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也会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枕边,这样如果有电话,妻子的睡眠就不会被打扰。我一改旧习,整夜开机,仿佛就是在等待着周志英的信息。但是事实上,她晚上从没给我打过电话或是发过短信。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但我知道,它很纯洁,很纯粹,却过于亲昵。
下午快下班时,我接到了一个长长的电话,那个电话的确是太长了,打了近一个小时。当时办公室对桌那位同事有事不在,我正茫然地坐在办公室望着窗外厚重的云层和阴沉的天空发呆。电话突然响起,倒把我吓了一跳。我一看,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但还是习惯性地按了接听键:
“你好,是党家明吗?”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听上去还挺有礼貌。
“是的,你是哪位?”
“我是王炜,周志英的朋友,我们在一个单位。我读过你写的很多诗歌,在周志英那里看到的,你的文采可真是太好了,我也经常去你的博客读你的大作。我得提高一下我的水平。”
“哪里呀,你太客气了,那不过是小儿科,业余爱好而已。”我故作谦虚地说。
“你忙吗,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王炜说。
“你说吧,我这会儿不忙。”我在心里猜他想说什么,猜不出来。
“你认识周志英有多长时间了?”王炜问。“差不多两个月吧。”我想了一下说。
“哦,我和她认识有十几年了,从参加工作开始我们就认识,这些年来我很喜欢她,我像一个大哥那样照顾她,她也很喜欢我。我们经常一起吃饭,打牌,旅行,虽然也都是和单位人一起,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们在工作上生活上有什么事都互相出主意,想办法解决。我的生活中需要这种温暖。”
“那你给我打电话,到底想说什么?”
“我觉得自从认识你以后,周志英对我的态度就开始慢慢变了,她给我的电话、短信少了,好像一下子把我疏远了。她把时间天天都用在与你通话、去你的博客里给你评论和留言上面去了……”王炜愤怒地说。
“你和周志英认识十几年了,听上去以前关系挺好,现在不好的原因在我,那么你们十几年的友好关系难道还不够铁吗?”
“我们的关系当然很好,可是一个人的时间、精力和心思都是有限的,她每天关注着你当然就把我抛在一边了。我知道你很优秀,可是我也很需要周志英这个朋友。”
“哦,难道是我让你们的关系疏远了吗,我想我们都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做,这样吧,你就直说想让我怎么做吧!”
“离周志英远点,越远越好。我知道这样说让你有些为难,看得出周志英很关心你,可能还带着一定程度的崇拜。我想求你以后不要再给她打电话发短信了,我希望她还能像以前那样关心我……”
“好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答应你远离她,行了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挂断了电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尽的千百种滋味,天空依旧阴云重重。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习惯性地拿起电话准备打给周志英,这才想起来已经答应王炜不再给她打电话发短信,不再和她有任何形式的往来。
那个百合花一样的女人,那个刚刚出现在我生命中不久的女人,那个单纯、善良、富有才情的女人,那个和我一起讨论诗歌、探讨文学的女人,就这样飘远了吗?
可是,君子不能夺人所爱。况且,我已经答应人家王炜了。
我把电话又装回裤兜里,想了又想,终于还是
拨出了那串熟悉的号码。我想,就算是告别,也应该给她说一声吧。
“喂,家明,你好。喂,你怎么不说话?”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说,尤其是听着周志英似乎一无所知的纯真声音。
“周志英,我们以后不要再来往了,不再打电话发短信,也不要再见面了。”
“什么,你怎么啦?”听不见我回答,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说,“为什么,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沉默。
我答应过王炜不再来往,还答应人家不告诉周志英不再来往的原因。
电话那头再没有了声音,许久,传来低沉的三个字:“那好吧。”
“那好吧。”我把她这三个字牢牢记在心里,我想这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我听到她的最后的声音。
这注定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周志英的好,点点滴滴浮现在我眼前,可是一下子又都碎了。被谁的手打碎了?是被命运打碎了,还是被我自己打碎了?我也说不清楚。
我打开电脑,登录博客,写道:青瓷,碎了
青中泛黄的青瓷
以惊人的速度,扑向大地碎了,一地的惊惧
眼泪溢出伸出手掌
却像狂奔在异度空间,我红红的手掌
仍旧无法阻止
青中泛黄的瓷片
碎了,惊恐的眼睛
难道真的是阴阳相隔
我红红的手掌,伸出
却无法承接一丝物质
青瓷穿过这肉质的存在
碎了,这惊魂夺魄的坠落
经由发烧滚烫衍生的,梦里青中泛黄的青瓷碎了,任由碎片飞舞,梦里
幻成红红的眼睛
幻成低低的哭声
用尽了一生的气力青瓷,碎了
历尽了一个夏季的望眼,欲穿
青瓷,碎了
那些被迫撕裂的纹路
还有咯出的凝结血斑
终于握住了,不是完美
是碎裂一地,青中泛黄的碎片
鲜血缓缓渗出,食指与中指的间隙
我却不能故作轻松地说声:嗨我却不能于沉默的血海里埋怨埋怨流年
一切又回到从前,上班,下班,晚上偶尔看看电视,读我喜欢的席慕蓉、波德莱尔诗集。孤单运行的链条又开始了制式的运转。白天,照常地上下班;晚上,有时也和妻子聊一聊,却总是没说两句就聊不到一块了。她对我这些诗歌、小说之类的话题全无兴趣,只要我每月把该交的工资按时交给她就万事大吉了。当然,那些钱一旦到了她手里,就像放进丢失了密码的保险箱,我是休想再要出来了。当然我能够理解她,她从小生活在一个贫困的家庭,父亲只是一个普通工人,母亲没有工作,父亲微薄的工资养育着他们一家五口,虽然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成家了,但他们过得都不是太好。也许是从小苦日子过惯了,她把钱看得特别重,平时一点一滴都要算计着花。她常说,手中有粮,心里才能不慌。
可是孩子一天天长大,上学、吃饭、穿衣什么的都需要钱,我们就只能节约了再节约,得存下足够的教育费供孩子将来上大学。我们的感情一向还好,还算稳定。因为看过周围太多人不幸的婚姻,看过太多凑合着过日子的夫妻,我一直对婚姻不抱太大的希望。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太多的失望。
作为一个小职员,能够有和大家差不多的生活,最重要的是能够在工作之余,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读书写作,我就很满足了。
继续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轨道。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生活一下子成了一杯隔夜的茶水,淡而且无味;又像复印机复制出的日子,单调且乏味。就连书也难以吸引我的注意力了,我无论做什么都心里惶惶的。
长虹南路的这家菜馆布置得秀丽,有小小的拱桥、玲珑的假山、一排竹子,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都市心情。
她终于来了。
一落座我就说:“始乱终弃?我没有始乱,也没有终弃,这是多么大的一个黑锅呀!”
“就是一个成语,值得你这么大动干戈吗?”
在袅袅上升的茶水的热汽里,周志英的脸虽然模糊却传递着无限的哀伤。
“王炜说你们已经认识十几年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说。
“是的,我们认识十几年了。”她依旧低着头,不看我。
“他说你们十几年来一直很要好,现在因为我,你和他疏远了。”我还在盯着她的眼睛。
“是的,我们在一个单位,这些年来他对我挺照顾的,最近我是和他走得远了些,可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
“可是,他把原因都归结到我身上,说是因为我你才疏远了他,让我离你远点,最好是彻底离开。”我说。
“如果是因为他,我会和他解释清楚的,但是,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写东西,一个人欣赏,也有别人会读我的东西,可是,他们只是泛泛地评论,没有人像你那样认真地告诉我哪些句子或者段落比较好,没有人真正关心我写了些什么,写得如何。我就像一个战士,孤军奋战在一个别人并不看重的战场上。这还是好的,还有很多的人,见了面就说你是文人,是才女,三分的夸奖,七分的嘲讽。也有部分人是真心地夸奖或者欣赏,但也有一些人是出于嫉妒,或者认为文人和别人不一样,仿佛头上长角,背上生翅似的。真的,这真不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的好时代,人们好像只注重物质文明,追求吃穿往行用的高档化才是这个社会的主流。而我们这些搞文学的人,好像一个个脱离了这个社会,成了怪物似的。其实,我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欣赏,只是希望大家能够正常看待我。我很普通,很平凡,我只是一个需要朋友需要关心的平凡的人。认识你以后,我就好像一下子找到了一个同类,一个有共同爱好,可以肆无忌惮地站在同样立场上,指出彼此缺点和不足的同类。”
她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想起来,你应该见过王炜的,那天你去我们单位,他来找我,一看人多就走了。”
我在记忆里搜寻着,想起来了,那天是有一个高个头、身材魁梧的男子来找过周志英,想必那就是王炜了,我沉思着。
“其实他这个人并不坏,这些年我们在一个单位,一直也挺相互照应的,你不用介意他,我知道该怎么做。”停顿了一下,她说,“只是有一点,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做最好的朋友,好吗?至于我和他的关系,我们在一个单位,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会处理好的。不会让他再来找你。”
我没吭声,她也不语,我们都陷入深深的沉默。这沉默使得空气似乎也凝重起来了。
终于我打破了沉默:“我读过一本武侠小说,里面有一个女人叫林诗音,李寻欢和林诗音相爱并且订了婚,李寻欢的朋友龙啸天也爱上了林诗音,李寻欢为了成全朋友,主动退出了。那部小说叫做《多情剑客无情剑》,我就是那样一个人,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从不喜欢跟别人抢,凡是别人跟我抢的东西,我都会让出。我非常不喜欢那种感觉,凡是别人跟我抢的东西,别说只是一个像你一样的普通朋友,就是比你优秀十倍的人,我也会转身离去。”
“我也读过那本小说,可是我认为李寻欢把相爱的女人当作礼物送给龙啸天是丑行,后来李寻欢自己也目睹了自己用‘自我牺牲’精神所造成的活生生的悲剧,他为自己当年的行为内疚,喝了很多酒,咯了很多血……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自以为高尚但实际上十分自私的人,他为了成全自己所谓“礼让”的美德而导致了他们三个人的悲剧。他凭什么认为爱着他的林诗音会因为与自己不爱的龙啸天结合而得到幸福,又凭什么认为龙啸天因为获得被他拱手相让但并不爱自己的林诗音会获得幸福?是的,李寻欢的身上有许多光明和温暖的东西,他爱所有人,并且愿意‘牺牲’。但是在李寻欢的眼里,龙啸天和林诗音其实都是没有尊严的,他们只是为了成全李寻欢在别人眼里那种自以为是的‘自我牺牲’的道德而已。李寻欢丝毫没有想到应该去尊重他们。我读过雨果的《海上劳工》,吉利亚特为了成全自己心爱的妇人戴吕施特和埃伯纳兹尔的爱情与婚姻,主动出局,自我毁灭,但那是因为自己的心上人爱的不是自己,是埃伯纳兹尔。自己的存在只能破坏心爱的女人的幸福,于是吉利亚特主动消失了,他的行为才是真正的牺牲。而李寻欢的主动出局,实在不怎么高尚,或者说是他自以为是的高尚吧。结果林诗音郁郁而终,龙啸天也随之而去。只留下李寻欢一个人在悲痛中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李寻欢的出局是一种犯罪,他代替龙啸天和林诗音判断他们对幸福的取向和感觉,结果三个人都没有得到幸福。其实李寻欢的身上有明显的病态的道德优越感、病态的精神自虐,他明明知道林诗音喜欢的是自己。”
我懂得周志英对李寻欢这个人物的分析,也明白其中蕴含的意义,可心里的阴影仍挥之不去,心乱如秋风中的落叶,上下飞舞,起起落落。
推开了“城市心情”木质的门扉,外面已是日影西移,我踩着落叶朝长虹北路走去,心中一片茫然。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快就失去和周志英的这段友谊,但又不知怎样来面对王炜。真的是心乱如麻,正好又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我站住,想着,人生有时候就像这一个个不断出现的十字路口,不知道前面的路该如何走了。我走着,却感到迷惘。
正想着,熟悉的铃声响起“我要送你日不落的想念,寄出代表爱的明信片”,我不由得心里一热,想起这个手机铃声还是周志英帮我选的,她说要让我听到的所有音乐都充满阳光和爱。
我拿起手机一看,是周志英打来的,正准备接,她却挂断了。我本能地一回头,看见她从后面走来。
我心里一阵激动,希望的火焰在眼里跳跃,却故作镇定地等着她走过来,问道:“你打电话了?”
“是,家明,你的杯子忘拿了。”说着,她把杯子递给我,转身走了。
我眼里的火苗熄灭了。我用同样冷漠的口吻说:“谢谢。”像对着一个陌生人说话一般。可是,只有我知道,她曾经是我多么要好的朋友,我引以为知己的朋友。
她的背影越来越远,渐渐地消失了。她说她要和王炜一起出远门去参加一个会议。我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我本来可以喊住她,本来可以告诉她,我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还是想和她做朋友,做最好的朋友。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无法挽回。是谁把温暖的友情阻隔在了背后?
万籁俱寂的深夜,我看书看到很晚还是无法入睡,干脆不再寻找睡眠的感觉了,打开电脑,习惯性地去看周志英的博客,果然她又更新了一篇《最后的园丁》:
正午的时候,园丁悄悄地走到园子东南角。那里有一簇被园丁称之为“烟花”的花。那花是园丁最近才发现的。金色的花朵煜煜闪烁,娇嫩的花蕊带着露珠,夺目的光芒令整个花园呈现出灼灼光彩。
园丁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几十年了,那是园丁见到的最美的花。园丁给它取名为“烟花”,因为只有漫天飞舞的“烟花”才有过那样的华丽,那样的唯美和纯粹。园丁常常静静地望着它,远远地嗅着它的花香,看着它妖娆的花枝上托出的一朵朵美轮美奂的花。用只有自己和“烟花”听得懂的语言彼此交流着花的世界。“烟花”告诉园丁它志比凌云的追求,它所经历的无水无光的坎坷岁月,它所向往的生活在有如琼浆般的水、灿烂阳光的洁净美好的花园。园丁默默地听着“烟花”的述说,将每一件花语心愿都牢牢记在了心里。和“烟花”在一起的日子,园丁感觉自己的生命充满了从没有过的色彩和光华。
园丁从未和“烟花”走得太近,也从没有伸出手去抚摸一下它柔柔的花瓣,虽然园丁也曾想过那样做,但那样的念头只是一闪即过。那是园丁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花,园丁怎能用自己布满尘埃的手去触摸它,用自己在尘嚣中布满污垢的心去玷污它。美的东西总是让人敬畏的。园丁觉得每走近一步都是对花的亵渎,对花的伤害。园丁想,真心的喜爱、真正的心有灵犀都只是存在于心灵最深处的。
“烟花”的旁边是牵牛花。那些枝枝蔓蔓缠绕的开着紫色、粉色的花,最喜欢伸出高高的头,
用浓浓的香来博得园丁的厚爱。可是这次,园丁甚至没有来得及多看一眼它刚开出的鲜嫩的花枝。园丁一直在想着那簇美丽的“烟花”,在为“烟花”寻找它理想中的花园。园丁辛勤地翻过几座山,
寻找了许多清泉,终于为“烟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安置它的地方。一个有着清新的空气、澄澈的泉水,被阳光普照的幽静的山谷中的花园。
终于,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正午,园丁和自己最心爱的“烟花”告别了。园丁强忍着内心的悲伤和沉甸甸的痛,想给最后的时光留更多美好的记忆。一路上园丁都在沉默。正午的阳光也没能让园丁感觉到丝毫温暖。傍晚时分,园丁终于把那簇美丽的“烟花”移植到它理想中仿若梦中幽谷般的美丽花园中。
那一刻,园丁的脸上露出了恬淡的笑容,深深感觉到了生命美如夏花,自己倒是做了一件精致的事。其实,一个人的一生,能够做一件令自己感觉美好的事情已经足够。想起牵牛花遥遥的呼唤,园丁认为到了该向自己的花园告别的时候了,今生的园丁生涯以最好的方式结束,也算是生命达到它美的极致吧。
她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向我告别吗?我有她说得那么好吗?我有那么夺目的光芒,有那样的唯美和纯粹吗?我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花吗?原来在她的心中,我是那样的完美,可是,那是我吗?
其实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一个自尊得甚至有些自卑的男人。说是追求完美,骨子里只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不想给自己招惹更多的麻烦而已。其实说到底我并不明白周志英和王炜之间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我只是下意识地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罢了,这是人的一种本能。
挂了电话,我坐在椅子上,杂乱无章地想着一些事情,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幕场景,一部香港电影中的画面:
男人是一名警官,开着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报考维也纳爱乐乐团的事情有消息吗?”他问她。他的女朋友是个学艺术的,主攻小提琴。
“哎,没考上,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我要是考上的话要去奥地利国家音乐学院受训两年。”
听了她的话,男警官双手紧握方向盘,头很用力地转动着,看着女友的侧影,眼神游移着紧张。
女人似乎叹了口气,从西装内侧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哎,没考上,才够上中级水平,没有被录取。”她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嚓嚓”地撕着纸片,扔出窗外。
其实她扔掉的,正是维也纳爱乐乐团寄给她的录取通知书。
“为什么撕掉呢,留下做个纪念也好,证明你曾经努力过。”这个公务繁忙的警队精英维持着社会公平正义,其实并不知道这个从小喜欢音乐酷爱小提琴的女人,对他用情有多深。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们年龄都不小了,生个孩子吧。”他的女友万千深情地看着他说。
我想起了这个片段,更是生气。这才是真正的感情,真正的爱。可是,周志英明知道我不愿意她去参加那个会议,却非去不可,看来,她并没有怎么把我这个朋友放在心上。这样想着,我的心里更有了得不到朋友尊重的愤懑。
下午下了班,想起这事,我的心里还是很不爽,干脆拿起洗浴用品准备去洗个澡,这几天上班活儿很多,常常累得一身臭汗,正好去冲个澡,轻松一下。
在路上给周志英打了个电话,响了几声后被她挂断了,再打,再被挂。我一生气又打了一个,她还是挂了。
伫立在马路边的台阶上,我心里又生气又悲伤。她怎么可以这样,不就是开个会吗,至于连电话都不接?
我想起这几个月来我们互相交换着看的那些书,编辑了一条短信:有时间列一个单子,把你的东西都还给你。
看着这条短信,我的心像冰一样寒冷。难道我们的友情就这样到头了?
很快收到她的回复:你的东西我会列单奉还,放心。
真是针尖对麦芒。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想起不久前我们还约定做最好的朋友,早上打电话她还给我说还是想和我做朋友。想起她那关怀的目光、鼓励我写作的话语,还有她分析评论我文章的每一个细节,我不禁感慨:我们之间的友情难道就这样灰飞烟灭了吗?
我又打电话过去,她终于接了,背景很吵。“喂,我在这儿吃饭。”她说。
“和谁吃饭呀?”我问。
“就和这些人嘛,一起开会的。”
“哼,你倒很自在,也不问问我吃了没有,你和他们一起开个会还不够,还非要一起吃饭,你明知道我不想让你去,你是非要气我是不是?”我赶紧挂了电话,怕自己说出更难听的话。
已是深夜了,我还是睡不着。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其实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她不过就是参加一个会议,吃了顿饭而已。可是,我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场莫名其妙的争吵?
要知道我早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毛头小伙子了。这么多年以来,来自同事的讥讽,来自家人的冷漠,来自他人的流言,在我心里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他们伤不到我一根毫毛。可是,谁又能忍受来自自己认为最好的朋友的冷漠和争执?
再想一想,其实伤害就是来自于真正的朋友,来自于你所看重的人,而且这种伤害很伤人的。最让人难过的是,伤害会在你不可预料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到来。
可是我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在意周志英做什么?我一直想不大明白,是因为自己太在意她了吗?茫茫人海中我把她认为是自己的一个同类,一个和自己有着相似心灵和灵魂的同类,也正因为如此,我更看重我们之间的默契。就像小时候在学校,和我要好的同学如果同时与我看不惯的同学交往,我就会生气,就会向他指出我看不惯的那个同学的种种缺点,然后阻止他们交往,直到他只和我以及我觉得好的同学交往为止,否则我宁肯不再和他要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难道我的思维还停留在小学生时代?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把周志英当作我最好的朋友。也许,作为朋友我就应该包容她的全部,不应该阻止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是,我做不到。我一想到她和别人去开会,而那个会上没有我,也许她还会遇到高大英俊的帅哥,也许那帅哥还会向她示好。那时,她的眼里还会有我吗?我是否连做她朋友的可能都没有了?何况我不让她去,她说什么都要去,说明她压根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三
法国女作家纳塔丽·萨洛特曾说:“今天的读者已经进入‘怀疑时代’,由于他们的生活经验和知识比19世纪的读者丰富得多,他们不再信任过去小说中虚构的人物和‘语言的世界’,因此首先应该彻底改革传统小说的内容和形式。新小说的目的在于探索前人所未发现的新的心理领域,透过日常生活的表面活动,发掘意识下的‘潜在的真实’,描写正在形成的心理活动和‘灵魂的颤抖’。”
读着这段《对话与潜对话》,我睡意沉沉,在朦朦胧胧中,坐上了一辆飞速行驶的出租车。
这不是梦境,因为街道边的法国梧桐行道树,高耸的商厦,还有拥挤的人流,是多么熟悉的场景,在21世纪,作为20世纪七〇后的我们承受着浮躁的浮世氛围,迷惘着且恍惚着,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压力让人感到分外的残酷。
我说:“就是呀,我记得我上中学那会儿同学们对诗歌还挺感兴趣,那时候汪国真可是在校园里火了好一阵,还有舒婷、北岛、顾城什么的。那时候随便找个人出来就会背那些诗歌名篇。汪国真的《热爱生命》:‘我不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舒婷的《致橡树》:‘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北岛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卞之琳的‘你站在窗前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徐志摩的‘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边的云彩’。还有很多外国诗人的诗,像狄金森、普希金、裴多菲、海涅、泰戈尔等,那时候背诵熟练得就像自己写的了。”
周志英说:“就是呀,那个时候诗歌还处于繁荣阶段,我记得有一些校园诗歌特别流行,有几句现在还记得,‘她离去的时候/送给我两件赠品/一件是沉郁的眼波/一件是痛苦的微笑/我把这两件赠品小心地收藏/哪知它们像春蚕/竟把我的心当作桑叶’,还有我特别喜欢的几句‘关切是问/而有时/关切是不问/倘或一无消息/如沉船后静静的海面/其实也是静静地记得’。我还专门买了一盘磁带,我们班同学都轮流着听。可惜诗歌也就火了那么几年,后来大家都忙着下海赚钱了,市场经济了,人变得现实了,谁还有那时间那闲情再去关注诗歌呀。要有,恐怕也就和你当年一样,得请人家喝饮料来听你读诗了。”
陈宏涛说:“你们说的还是好的,现在我们那里的人一提起写诗的,都觉得可能是那人脑子出什么毛病了,应该送去医院看看精神是不是有问题了。”
周志英说:“是呀,现在的诗歌真的是繁华不再,无可奈何花去也,天上人间。”
我说:“所以我们才要更加努力,构建自唐朝那个诗歌的黄金时代以来我们诗歌的白银时代。其实国外也有类似的情况。俄罗斯诗歌经历了长达几十个年头的相对沉寂,诗歌创作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再次兴起。俄罗斯诗坛再一次涌现出一大群才华横溢的杰出诗人:象征派的巴尔蒙特、勃留索夫、勃洛克,阿克梅派的古米廖夫、曼德尔什塔姆,未来派的谢维里亚宁、赫列勃尼科夫、马雅可夫斯基,新农民诗派的克留耶夫、克雷奇科夫、叶赛宁,还有不属于任何流派的布宁,以及早期的阿赫马托娃、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霍达谢维奇——这些个性鲜明的诗人用其辛勤的耕耘,使俄罗斯抒情诗艺术再一次以‘群星璀璨’的形态展露其让人叹为观止的神韵。在历史转折文化转型的世纪之交,在社会动荡精神危机的非常时期,这些诗人空前热烈地沉吟生存窘困与性灵嬗变,空前热忱地发挥诗人对生活感受的鲜明与深切,运用诗歌感觉的瞬间性、表现的敏捷性,去捕捉时代脉搏的律动,而成为时代情绪的喉舌。这些诗人普遍具备深厚的哲学素养、强烈的宗教迷恋与执着的心灵拷问的倾向。其中不少人都经历了专门的哲学修炼,接受过一些哲学名家名说的熏陶。有些人还曾经是尼采、叔本华、柏格森以及尼·费奥多罗夫、弗·索洛维约夫的信徒。这种学养,自然滋育着那个时代的俄罗斯诗歌,使其普遍获得形而上的精神文化内涵,普遍表现出相当高的哲理品位、相当浓的宗教意味、相当深的心理开掘。打开这个时代的诗篇,可以感受到那种一心要超越尘世而转向彼岸之精神的漂游与求索,那种一心要摆脱尘世物象的缠绕而对存在本相之真谛的神往与寻觅;打开这个时代的诗篇,也可以领略到那种对神秘彼岸的疏离,对多彩人世的接纳,对物象明晰之刻意的凸显,对形象细节之精雕细镂,对遥远的过去时代文化余韵的深情回应;打开这个时代的诗篇,更可以观照到那种狂放不羁的反叛姿态,那种俄罗斯式极端主义独有的挑战激情,那种欲挣脱传统的束缚,欲把词语从囚牢中解放出来的美学革命,那种欲以新词新诗新文学的铸造来创建全新的未来艺术的诗学实验……正是那样一番摧枯拉朽般的大破大立,正是那样一番雄心勃勃的标新立异,营造出,继普希金为代表的‘黄金时代’之后,俄罗斯诗歌天幕上星光灿烂的气象,孕生出俄罗斯文学进程中又一个令世人瞩目的‘诗歌季节’。”
周志英说:“那谈何容易呀。唐诗基本上达到了诗歌史上的巅峰,什么题材、什么风格的诗都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别说超越,要发扬光大现代诗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只是不像饭局,快成了诗歌座谈会了。估摸着饭吃得差不多了,谈话也暂时停下来的间隙,我正准备起身结账,却听见周志英叫道:“老板,买单。”
我赶忙拿出钱包,说:“我来吧。”
周志英说:“我来吧,叫你们来给我帮忙,还好意思叫你请客呀。”
我说:“这次我来吧,下次你请。”
周志英说:“你就下次吧,这次一定得我来。”
我看她很坚决,也就作罢了,她很快买了单,说要赶回父母家处理点事情,就和我们告别了。
我和陈宏涛在大街上随意走着,陈宏涛看着我,笑道:“家明,你这个朋友很有钱呀!”
我忍不住叹息一声,说:“你不知道呀,她帮她父母买房子,交的这个首付,只拿了父母多年积攒下来的十万多元钱,剩下的大部分是她东凑西借的。她一共借了别人六万多块钱,现在每月要还两千多块的贷款,其实她也挺困难的。”
“是吗?她有钱也只会给你说,不会让我知道呀。你怕什么呀,我又不跟她借钱。我看得出来,你们只是一般朋友。”陈宏涛说。
“你呀,就会把人往歪处想,我们本来就是普通朋友,当然,是那种有共同语言,很能谈得来的朋友。”
陈宏涛说:“当然,我能看得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从你们吃完饭结账的样子就看出来了。一般来说,男女吃完饭抢着付账的那是普通朋友;吃完饭男的付账女的等着的那是男人正在追女的,一般情况下还没追到手;吃完饭男的等着女的付账,那女的已经成了男人的女朋友或者媳妇,掌管着男的财政大权了。我看你和周志英付账的样子就知道,你们只是普通朋友。”
“是吗?看不出你研究得还挺透。”
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陈宏涛那句“你这个朋友倒很有钱呀”,我心里实在是别扭。莫非,在他眼里,我是因为钱才喜欢周志英,才和她做朋友吗?不是的,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我们对文学的共同爱好,因为她的知性、善良,也因为她是真正把我这样一个生活在单位和社会最底层、赚钱不多受气不少的草根阶层放在眼里的人。其实我知道,我们都一样,都只是工薪阶层,每天早出晚归,八小时上着班,赚着那点可怜的辛苦钱。
但我知道,陈宏涛他不相信,说了他也不会相信,所以我压根就不想多说了。
晚上,想起了今天我们在饭桌上讨论的关于诗歌的话题,我写下了一首诗:
经历黑夜是伟大的
既然我们的追寻是日出
那么我们正在经历的黑夜是伟大的背影上斗篷般的夜色
成为疗伤无以回避的路径
经历黑夜是伟大的
如果我们的理想是诗歌
构建起自己的图腾:白银时代穿越猥琐,混杂,空虚,焦躁
重新获得汉语未经伤害的命名力量
经历黑夜是伟大的
经历黑夜,向死而生
我们是一队崎岖山路上远征的士兵就像我的爱人并不是为了谋生
却离乡背井
经历黑夜是伟大的
经历黑夜,是什么让我们魂牵梦萦
当黑夜撕裂肉体的疼痛,骨头沉默不语
关山万重,我们的文字书写一个时代的尊严多汁的汉语言说信仰,使我们转危为安
那么我们正在经历的黑夜是伟大的
但愿,经历黑夜,我们能赢来另一个黎明的诞生,迎来一个诗歌繁荣鼎盛的时代。
“等我有了钱,就建一个水立方,早上洗脸,晚上洗脚。等我有了钱,就自己办一届奥运会,只允许我和你参加。金、银、铜牌全是咱俩的。等我有了钱,就带你乘坐神舟八号到太阳系去旅游,顺便到嫦娥家去坐坐,临走了把玉兔抱回家当小宠物养。等我有了钱,逢年过节就给所有的朋友发祝福短信。但是我没有钱,所以只能挑最好的朋友说一声:天天快乐,祝福永远!”虽然周志英也许是转发别人的短信息,可是文字如泥土一样地清香,在纷扰的世界上,在繁忙的工作中,散发出温暖的光芒,放射出红尘中直指人心的疗伤的力量,让我不再觉得工作枯燥乏味,不再觉得生活疲累难以应对。
我翻阅着手机屏幕上或幽默或真诚的文字信息,想到这普普通通也许已被转发了无数遍的信息,这一刻是特意来为我献上祝福的,就感到了一种温暖,一种感动。有朋友如斯,真好!
吃完晚饭我正在卧室里看书,媳妇过来了,看了我一眼说:“就知道看书,书能看出金子来?你没看楼上那个房地产老板又换车了,媳妇穿的全是专卖店里的高档衣服。咱们呀,以后负担重着呢,孩子要上大学,老人身体都不好,我那单位现在也快不行了,你再不想办法挣钱回来,咱们以后就喝西北风吧。”我一听,这话说得是句句在理啊。正在郁闷,听见手机响,一看是同学吴东风打过来的。
“喂,干什么呢?没事出来跳舞吧。”电话里声音嘈杂,听得出他已经在舞厅里了。
“好的。在哪里,我马上到?”我像遇到救星一般,立即答应了。
我很快到了“穷人乐”舞厅,这是一家大众舞厅,被我们称为“穷人乐”,主要是因为票价便宜。一张门票两元钱,月票三十元。场子挺大,跳舞的人还不少。灯光有点暗,我稍微适应了一下,看见吴东风在那边坐着,就迎着他走过去。
吴东风下岗后一直就没有什么正经事干,靠媳妇的那点工资紧紧巴巴过了两年,媳妇看日子是好不起来了,一气之下抱着孩子回了娘家,提出要和吴东风离婚。吴东风闲来无事,干脆就买了月票每晚在这里泡着。
和吴东风寒暄了几句后,吴东风说:“来了就别干坐着,我给你介绍个漂亮的舞伴跳一会儿。”
他把我领到一个女人跟前,对她说:“来,跟我这伙计跳一曲。”
我一看,这可真是个漂亮女人呀,长长的卷发披散着,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一双大眼睛仿佛会说话。我连忙上前,伸出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我们很快就舞在了一起,开始我摆好架势,不时地走出几个花样来,想让她见识一下我优美的舞姿和多变的步子,却感觉她脚步越来越懒,后来干脆就地搓起二步来了。这种二步舞,也称情侣步,其实就是两个人跟着音乐晃着,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可言。跳着跳着,我感觉她靠得我越来越近,后来就把手搂在我的肩上。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感觉到她丰满的胸脯挤压着我,我不由得一阵心神摇曳,把不知该往哪里放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她更加靠近我了,把头放在我的肩上。我往旁边看了一看,有好几对这样跳着的,就心安理得地把她搂在怀里。
一曲停了,我们还抱在一起。我感觉身体有了某种变化,再这样下去我会受不了的。我往后让了让,低下头对她说:“这曲完了,要不先坐一会儿,下曲咱们再跳吧。”
她没说话,也没有动。我一看,她竟然满脸泪痕。我不知所措了。停了一会儿,她说:“别走,咱们等下一曲吧。”
又一曲开始了,她抱得我稍微松了些,抬起头在我耳边和我说话:“你别担心,我没事。我就是伤心,我老公已经好多天没回家了。当年他追我,我们全家人都不同意,可是他死缠烂打地穷追我。刚结婚也过了一年多好日子,后来我生孩子,他又找了一个女的。我知道他那方面欲望特别强,当时也给他说过,让他不管去歌厅还是洗浴中心什么的找个女人消遣一下吧,我不会介意的。可谁知他竟找了个比他大十几岁的中年大妈。两个人整天无所事事,混在一起。现在,他已经搬出去住了,说要和我离婚。我就是舍不得孩子,不想让孩子没有亲爸爸。”
她几乎说得一字一顿,隔着轰隆的音乐,我费力地听着。她接着说:“我最近一直在这里泡着,孩子也放我妈那里了。我经常和你那伙计跳舞,挺熟的,你不太来这里,我一见你就觉得很亲切,像个好男人。”
我听不下去了,我看上去很亲切吗?把一个见面还不到一小时的女人搂着跳情人步胡思乱想的男人,是个好男人?面对她这样一个漂亮又风情万种的女人,我能告诉她我内心的实际想法吗?
我还在想着,随着音乐,她再一次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以前,我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在一些难以与书为伴的日子,在一些无法再在家里待下去的夜晚,我会到酒吧夜店消遣,寻求一点心灵上的安慰。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周志英突然像一道亮光在我脑子里闪现。我在想:如果周志英知道我是这样一个人,她会怎么看我?她还会觉得我是一个真正的文人吗?还会认为我是一个好男人吗?我可以不在乎眼前这个女人对我有什么看法,
可是,我怎么能不在意周志英对我是什么样的看法呢?
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国庆节放了七天假,第一天几乎在家里待了一天,看书,发呆。
第二天一大早,吴东风打来电话,说他的母亲凌晨时分病逝了。
放下电话,我就急忙赶到了吴东风家。想起上次到吴东风家,还是他结婚的日子,是鞭炮、美酒、迎亲的队伍、欢声笑语装点的红事,那时候映入眼帘的是红光满面的人、红色的对联,新娘穿着红色衣服,吴东风打着红色的领带。红色的气球在空中舞动,像是喜庆的灯笼。
而这一次来,是白事,我看到的是白布覆盖的尸体、白色的孝服,是人们悲痛欲绝的哭泣。人倒还是那些人,吴东风的同学、亲戚,还有原来单位的领导、同事。上一次大家来,是为了庆贺吴东风结婚,而这次还是这些人聚在一起,却是在商量如何为一个已经离世的人办理后事,商量着怎样让一位因为儿子的婚事而抑郁成疾,直至郁闷而死的母亲亡灵得以安宁。
吴东风下岗了,他曾经的新娘也走了,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好几年了,怎么叫也不再回来了,她嫌吴东风的家太穷了。吴东风那小小的屋子已盛不下她大大的野心。我想起她来,虽然只见过几面,但印象中的她是一个看上去老实本分的女人。可是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要离开吴东风,要伤害一位善良的母亲,让她在苦闷悲伤中离开人世?我作为吴东风的高中同学,对吴东风的境遇感同身受,为他离开人世的母亲伤心落泪。
三天时间,我忍住悲伤,安慰朋友,告慰亡灵;三天时间,始终有死亡的气息弥散在我的身边。
终于帮吴东风料理完他母亲的后事,我在想:如果只有明天,我该怎样度过?
晚上躺在床上,我想起最近写了那么多封信,邮寄了那么多诗稿,可是,能不能有结果还是未知,就算是能发表,但等待发表的过程也是漫长而寂寞的,我的心里充满着不安和悲伤。
听见电话响,我拿起来一看,是吴东风,他约我一起出去走走,散散心。
媳妇见我又要出去,问我干什么去,我说出去走走。她说:“你是夜游神呀,就知道在外面疯,早点回来呀。”
到了与吴东风约好的地方,他说:“咱们还是去跳舞吧。”我说不想跳,他说:“去听听歌散散心也行,你不知道,我妈这一走,我心里难受呀,她都是被我这事情给气的。我爸年轻的时候在矿上上班,出大力气了,年龄不大就落了一身病,我妈辛苦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把我爸送走了,攒点钱给我成了家,孙子也抱上了。可是我媳妇抱着孩子走了,听说最近又新找了一个男人,我妈一下子就气病了,没多久就走了。你说,我怎么对得起我妈呀。”
我说:“你就别难受了,回头再去劝劝你媳妇,毕竟有孩子了。你再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得找个工作或者自己干点啥都行,别老这么闲着,没有收入是一个方面,人老闲着会闲出毛病来的。你日子过得好些,她会回心转意的。”
吴东风说:“你以为我不想干点什么呀,可是我这年龄,要文凭没文凭,又什么技术都不会,找工作谁要我呀。”
我说:“想办法找找看嘛,总比老这么待着强。”
我们还是到了那家“穷人乐”舞厅。吴东风直接朝中间的座位走过去,那是他每次来这里爱去的地方,有几个老舞伴挺熟的。
吴东风和我坐下没一会儿,一首曲子完了,吴东风说:“下一曲我和那个穿红衣服的去跳舞,你去和那个穿紫衣服的跳吧,你记起她了吧,上次你和她跳过。”
说完,吴东风向那个红衣女子走去。他们看起来很熟悉,很快就舞在一起了,配合得很默契。我看了一眼紫衣女子,正是上次和我跳过的那个漂亮女人。想起她上次的神态,我想还是不去招惹她为好,就独自坐着听音乐吧。
我正在全神贯注地听音乐,听到有人对我说话,一看,正是那个紫衣女子,可是音乐声太大了,听不清她说什么。
我把耳朵凑上去,听到她说:“咱们跳舞吧。”
她看我在犹豫,干脆拉了我一把,太用力了,我一下子一个踉跄。
我急忙往后让,她却笑了,说:“我有那么可怕吗!”
我勉强笑了一下,不想说什么。
她说:“好久没见你了,还真有点想你呀,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喜欢你。”
我一愣,从没听到过这么直白的表白,而且,这只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我无语,她继续说:“真的,我真的喜欢你,看得出来,你是个好男人,很温柔,很体贴,是个懂得女人心的男人。”
我终于说话了:“其实你不了解我。”
“不,”她说,“我能看得懂男人,我看过的男人太多了,一看到他们的眼睛,我就知道是什么样的男人。”说着,她一把搂住了我的腰,虽然已是秋季,但她只穿着薄薄的紫裙,离得我很近,我感受到了她呼出的气息。
我一惊,不知如何是好,忙不迭地把身子向后让了让,抬起头来想看看吴东风在哪里,好让他来给我解一下围。
终于看到吴东风的时候,他已经在舞厅最里面光线暗淡的地方,和那个红衣女子紧紧地缠在一起。
我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对紫衣女子说:“别这样,我们并不太熟,并不太了解。你那么漂亮,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你放心,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很多男人向我求欢,但我看得上的并不多,我喜欢你,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正好一支曲子完毕了,我赶紧松开她,向座位走去。
我坐下来,心还在咚咚地跳。我向那边看了看吴东风,吴东风正拥着红衣女子向舞厅里面那排雅间走去。这个简易舞厅的雅间,说是雅间,其实就是一个个小隔挡,中间用木板隔开,里面很小,两边各放一张沙发,中间有个小茶几,外面用布帘子挡着,却只挡住了上半部分。因为光线很暗,外面的人可以隐约看到里面有人影,但一般看不清脸。这种雅间的规矩,只要客人点了饮料或者啤酒,就可以坐下来享受了。
果然,吴东风进去后就有服务生端了啤酒和杯子送了进去,他和红衣女子拥在一起喝了起来。
另一首曲子开始,紫衣女子又过来叫我,我说累了,不想跳了,想休息一会儿。
我坐在那里,继续听着音乐,想让心绪宁静下来。不一会儿,看见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紫衣女子抱着一个个头不高的精瘦老头正在放浪形骸,那老头不时地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摸摸索索。
我坐不住了,明摆着她想报复我。我想走,可是想起吴东风还在里面坐着,我往他坐的那个雅间看了一眼,隔着布帘和幽暗的灯光,仍然能够看见他们鬼魅般的身影已全然拥在一起,续写《聊斋》中的传说了。
我又想起了周志英,我想留住她眼里我文静、单纯的形象,虽然以前也经常和吴东风来这里跳舞,可也只是跳跳舞而已,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况且吴东风也已经变得让我快要不认识了。
我得离开这里了,我给吴东风发了个短信,说有事,我先走了。
早上吴东风打来电话,说他昨天心里不痛快,喝得太多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后来才看见我的短信,对我表达了歉意。我说:“没什么,但你不能这样整天泡在舞厅里,得赶紧找事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妻子跑了,母亲走了,可是你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吴东风,你不能就这样自暴自弃。”
想起吴东风结婚的时候,他母亲激动得逢人就说“我儿子要娶媳妇了”,他父亲弯了多年的脊背也挺立了许多,吴东风更是充满了对幸福生活的憧憬。为了吴东风的婚事辛苦操劳的姐夫,虽疲惫不堪却也一脸微笑,作为朋友的我也是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帮着他搬运家具,收拾新房。可后来,分离、死亡,甚至骗婚,突然之间降临的一些事情,似乎要将原本忠厚的吴东风击倒,我想对他说:“我的朋友,纵然有一万种不幸的遭遇,你也没有理由一直沉沦下去!你的母亲走了,你的自暴自弃只会让你的亲人更加难过,只会使亲者痛,仇者快。站起来吧,吴东风,为了那些关心着你的亲人和朋友。”
四
我正在收拾行李,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她让我一会儿回家去,下午就在家里吃饭。我一边答应一边继续整理衣服、洗漱用品什么的,也没有多少东西,不一会儿就整理完了。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母亲非要给我带些水果,说:“都是你爸的老同事探望病情的时候拿的,吃不了,再不拿走非要放坏不可。”母亲给的东西真不少,我两只手各拎着一大袋水果,感觉沉甸甸的。
接到单位让我去北京参加培训的通知,我很是兴奋了一阵子。因为这种事情一般都是领导去的多,像我这样的普通员工,通常是很难有机会的。这次好不容易领导开恩,让我一个人去参加这次学习,真的很兴奋。不过,我在心里把单位的人排了一下,除我之外大家都出去学习过了,而我这才是第一次,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正准备出门,又接到周志英电话,她说一会儿有事要找我。
我拿了一本《叶赛宁抒情诗选》匆匆出了门,快到时给她打电话,说在她单位门口等她。
听得出她很高兴,声音里透着欢欣。她说:“好的,我马上就出来。”
不一会儿,我就看见她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着,来到了我面前。
我说:“那么急干吗?”
“没事,我今天不太忙。”说着,她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黄色信封,边往我手里塞边说,“你出门在外,也许需要钱,这点钱你拿着,等回头有了再还我。”
“不用,我有钱,再说也不买什么,够了。”我把信封又退还给她,怕伤她自尊,我补充道:
“我不够了再找你。还有,这本书你先拿去看吧。”我把那本诗集送给她。
“那这样吧,你先拿着,如果没有用,回来后还给我就行了。给我带两本书,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和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好了,我还上班呢,先上楼去了。”她把信封又塞到我手里,急急地走了,我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看着手里的信封,打开看了一下,是五百元钱。心想:周志英真好。可是接受一个女人的接济,也实在是不光彩的事情。
到达的时候,正是北京的早晨,带着些许寒意。我茫然地望着北京西站旗杆下面来来往往的人群,听到了手机的声音,一看是周志英发来的短信:“同样是出国,领导叫考察,富人叫旅游,百姓叫偷渡。同样是干活,领导叫带头,富人叫创业,百姓叫打工。同样是工作场所,领导叫办公室,富人叫写字楼,百姓叫车间。同样是下饭店,领导叫聚餐,富人叫请客,百姓叫解馋。同样是开车,领导叫兜风,富人叫摆阔,百姓叫出租。祝你旅途愉快!”
我淡淡一笑,便继续向前走着,开始一个人的旅行。
我行走在秋天首都的天桥上,慢慢地观察着这个城市,心想,在这个人海茫茫的城市,一个人的身影显得是多么的渺小啊!
我终于站在了这个曾经多次出现在自己想象中的地方,这个我在梦里曾经游历过无数遍而实际上仍十分陌生的城市里。繁华的街道两旁,一座座高楼耸立着;街道上熙攘的人群、来往的车辆,都将我淹没。我这个异乡人百无聊赖地站在这里,站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用一颗孤独且敏感的心,仔细观察着身边的一切。
因为不熟悉线路,所以没有坐公交车,我打了一辆车来到位于西单的北京图书大厦。这里名副其实是书的海洋,种类齐全的书籍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与自己的读者相遇。
在琳琅满目的书海里,考虑到自己远道而来,所带的钱不多,我便决定多花些时间来挑选自己最喜欢的书。
《且听风吟》,村上春树的小说代表作。
《瓦尔登湖》,美国实验主义作家梭罗的散文著作,我对这本书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诗人海子1989年在山海关卧轨之前,身上带的三本书中,就有这本《瓦尔登湖》。
漓江版的《希腊诗选》也很不错。
渡边淳一的长篇小说《失乐园》也得买下。
亦舒的长篇小说《她比烟花寂寞》可以作为礼物送给周志英。第一次读亦舒的小说是在我15岁,上初三的时候,一本杂志《台港文学选刊》上刊载了她的小说,20多年时光奔流而去,那本小说的名字依然清晰如昔:《寻找家明》。也因此,我给自己改名为家明,意即能给家里带来光明的人。我知道自己辜负了这个名字,我并没有给家里带来光明,反而因为我,我的父母到现在也只能住在连卫生间也没有的低矮潮湿的两间平房里。
美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这部鸿篇巨著,使她获得了二○○七年诺贝尔文学奖。
美籍阿富汗作家卡勒德·胡赛尼的长篇小说《追风筝的人》,彩页广告上的文字吸引了我:“凡夫俗子在历史狂涛里非比寻常的小说。”
站在一人多高十几米长的书架前,我心想:凡夫俗子,我们谁又不是凡夫俗子?做一个凡夫俗子已经足够,我们其实都只是草根阶层。
最后,我想到了周志英要的那两本书,找了一会儿,还好,都有。看来北京图书大厦作为首都的图书大厦,也算是名不虚传了,想要的书都能找得到。
看了看每本书后面的价格,再想想自己身上带的人民币,我一一计算着,停止了继续在书架前的流连,抱着已选好的书在人流拥挤中走向收银台。
虽然这里的人很多,交款都要排着长长的队,但我心里很高兴。要知道青城的书店总是冷冷清清的,我每次去看书,都只有少数的几个人在懒散地翻着书页,偶尔也会有几个买书的人,原来的新华书店也已经被卖品牌衣服、鞋子、包什么的挤到大商场最偏僻的一角去了。不经常买书的人去那里买书,连地方都找不到,说明爱看书的人是不多的。可是这里,到底是首都,是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什么都是高度发达的,看书的人还真不少,排队交款的人群也着实壮观。
夜晚,躺在宾馆舒适的房间里,我靠在被子上,伴着台灯柔和的光芒,打开了一本诗集,看着葡萄牙卡蒙斯的诗歌:
我的心灵和我的一切我都愿你拿去
只求你给我留下一双眼睛让我能看到你
在我的身上
没有不曾被你征服的东西
你夺去了它的生命
也就将它的死亡携去如果我还将失掉什么但愿你将我带去
只求你给我留下一双眼睛让我能看到你
那么我的心灵和我的一切,我愿意让谁拿去呢?其实说来也让人失望,我年近40也还只是个单位最底层的普通员工,工资超不过青城这个小城市一平方米的楼盘价格,人长得称不上帅哥,尤其是与年龄不符过早地谢顶,虽然很多人会说是“聪明绝顶”,但其实更多的是揶揄之意。我最喜欢的写作至今也只是成绩平平,毫无建树。而我最好的光阴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大半已逝。
平时我没有时间想那么多,而此刻远离家人,远离同事,远离家乡,才有可能清楚地思索一下自己的人生。这么多年了,我那么苦苦地追索,没有几天时间是按我自己的意志生活着的,可是
我又得到了什么?我不是在生活,而只是在生存。
正想着,听到手机信息提示音,我打开一看,是周志英:“你在千里之外,有不好的消息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旅行中,不想打扰你轻松的心情,外出旅行原本就是为了离开人事纷飞的环境。”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什么不好的消息,按下快捷键开始编辑短信:“同甘共苦,甘苦与共。”
她很快回了过来,像是蓄谋已久:“他说协议离婚三个月内办好给他一半积蓄,摔了门不知去向还说了很多难听话说跟我过够了。”
她的这条短信只有一个标点,可能是为了加快编辑速度。即使没有标点我凭着感觉断句,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看来,她的婚姻亮起了红灯。我该怎么办,怎样才能宽慰她?
我想了想,最重要的应该是她的态度,于是,发了四个字:“你怎么办?”
没多久,她又回了过来:“没事,随他吧,这些年我其实跟一个人生活也没有什么区别,大不了我和瑞瑞一起生活,瑞瑞这孩子很懂事,这么多年我们母子相依为命……”
我看了,忽然想起第一次在一起吃饭时古老师说周志英“福气大得跟场里的碌碡一样”,原来那一切都只是表面,她用那阳光般的笑容遮蔽了所有的落寞、哀怨、忧伤。正如“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想了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发了条短信:“别难过,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等了等,再没有见她的信息,看看时间已快夜里十二点了,也就想着该早点休息,明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为了生命而战斗,生存就是一项最艰苦卓绝的战斗。我们为了明天会更好而努力地战斗着,算计着每一点利益得失。可是最终,我们是否是卡夫卡笔下那个无法改变命运的小甲虫?
这个夜晚,只能无眠。
很多画面,在眼前飞窜。我来到冰冷的键盘面前,敲下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语言:
辗转反侧之时,还是觉得自己很像《围城》中的方鸿渐,可是方鸿渐也告诉不了我的答案,他只是推开孙柔嘉,从家里夺门而去,并没有告诉我,去找心仪的人。
遇见你,很多是负疚,是无法偿还的债。《挪威的森林》,渡边彻,你能告诉我吗?可渡边君自己都没有答案,他只能在人间漂流。
自救吗?刚才在梦里,媳妇又和我吵得天翻地覆,我只是捂着疼痛的胸口,在床上体会脆弱。
遇见你,两个灵魂如此相似的自己,让我感觉到尘世不多的温暖中的一点烛光。
永尾完治的选择也许是对的,因为他想给赤名莉香完美,却只能在寒夜里在电话中,手握话筒,泣不成声:“莉香,我是个废物……”
当我从噩梦中惊醒,梦的轮廓已然模糊,只有自己悲惨的呼喊,停留在现实的耳边: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啊?一遍一遍,我呼唤着你,可是听不到回答,可是这不能怪你。
手机没有被挂断,背景里甚至能听到公鸡啼鸣的声音,可是听不到回答,只有电流的嘶嘶声。
你在哪里,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呀?在一个不知名的豪华大厦的廊柱下,我的哭声和我一起下滑,蜷缩成微小的一团。
你在哪里?我在梦境里喊出了声音,逼仄的空间,熟悉的窗帘,枕边的诗集,急促的呼吸,回到了现实。
真好,现实。至少在这一刻,我不被噩梦惊醒,仍然可以无愧地说:“我们做最好的朋友。”
回溯梦境,一座雾气迷蒙的小镇,为了自我放逐,一路翻山越岭,灯火阑珊时候,抵达。
一个妖艳无比的女人,一座高入云端的大厦,我跟在她的身后,一个宽广无比的大厅。这场景本身就是一个梦,难道是传说中的梦中梦?
在一扇红色的雕花门前,妖艳的女人回头,我还正在想为什么来到这里,这个不知名的所在,我可是不喜欢张扬的女人啊,我宁愿远远地凝视着我的爱人,隔着红男绿女人群的丛林。
当妖艳的女人回头,我看到了什么?一张美艳的脸,一只眼睛闭着。云雾慢慢散开,不是,不是,她右边的眼睛根本就是无法睁开。
潮湿的惊悚弥漫全身,我一声“妈呀”,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狂奔,两边模糊背景迅速落在身后,还有诡异的笑声异样清晰,是命运女神的嘲弄吗?命运女神为什么是一只眼睛?
我全力奔跑,像极了14岁那一年奔跑在800米跑道上的那么纯朴的喜欢诗歌的男孩。
那一次,现实中,有红线已经拉起,等着冲刺的家明,有小小的日记本奖品,正安静地躺在主席台上。
这一次,噩梦中,身边云雾弥漫,我被不知道的东西绊倒在不知名的地方,疼。我爬起。
我伸出右手,触摸到廊柱,这时手机响起,我想一定是你,因为除了你,不会有谁想念家明冰冷的眼泪。
果然是你千山万水之外的声音,可是不再温暖,也不冰冷,只是幽怨:“你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你为什么要来到这种地方?我知道很多男人会到这里来,我以为你肯定不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告诉我是去旅行,可是你为什么要来到这种地方?我以为你和那些男人不一样,你为什么要这样放纵你自己?”
泪如雨下,像个饱受委屈的孩子,我对着手机哭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原谅我,我在你心里是那样的完美。
没有回答,只有电流的嘶嘶声,只有自己悲惨的哭喊:“你在哪里?”一遍一遍。我不是要取得你的谅解,只是想知道你此刻在哪里?这红尘中,我生命里,烛光一样照亮我生命的朋友。
醒了,哭喊将我从梦境过渡到了现实。
起伏的呼吸,叶芝的诗集,小夜灯微弱的绿色光芒。
真好,现实,至少这一刻,这个写诗的男子,这个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的男子,这个习惯了沉默的男子,这个喜欢打乒乓球的男子,现实中,不要再受到惊吓。
微微转过头,看向窗外,黑夜依然。
黑夜如此漫长,像是一个世纪的长夜。
恍惚之中,置身列车,开始又一次孤单的旅行。
离开飞驰的列车,独自一人,踩着脚下泥泞不堪的道路,踽踽独行,前方是一座荒凉的村庄。
村口,一棵银杏树枝叶繁盛,像路上的思念,像我手上袅袅上升的香烟,缭绕不绝。
独自在路上已经很久了,像一次普通的旅行,攀登,下山,却无心看风景,纸片飘零。
不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摸出了裤兜里的手机,看着色彩炫目的彩屏,终于又放下。只是,再点燃一支烟,这是梦,因为你知道,我是从来不吸烟的,你知道。
背起登山包,继续行走,壮观的山峰在召唤他的儿子去膜拜,圣湖玛旁雍错以北,神灵之山,冈仁波齐峰。
搭乘前往狮泉河的货车,途中丢下了我,顷刻大雨瓢泼。
大地开始晃动,雨落如同江河,脚下的公路裂开,幽深,是要吞噬掉什么。
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吗?巨大的恐惧将我的身体收紧,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拨出了电话号码,轰鸣的雨声中,手机里听不到你的声音。一遍一遍,分不出是哭泣还是追问:“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你说话呀……”
没有回答,世界沉默,像我原来就从属于的那一个世界,不断有石块砸落身边。我掉进了看不到底的洞里,炽热的大雾从地底蹿起,像箭一样的风呼啸在耳际。
手机里依旧没有你的声音,我把你弄丢了,对不起。世界正在崩溃,我不问这个世界,我只问你的消息……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的诺基亚手机开始缩小,枯萎,变成碎片。这变化就在我的右手掌心里,我怎么能承受?梦里,终于喊出了声音:“你在哪里呀……”
醒了,窗外雾霭沉沉,房间静寂,自动播放机还在忠实地运转,那是超载乐队的声音:“我的手在触摸着,从高处坠落的感觉,在黑夜和黎明的分界,不要告别。”
我的朋友,不要把我丢掉,我不是那样的,那不是真实的我。
东方终于出现了一抹光亮,在阳光每日毫不懈怠的眷顾下,拂晓渐渐来临,我的心情却是如此迷惘,如此纷乱,如此感伤,我似乎还未从可怕的梦境中苏醒。突然,我想起了周志英昨天的短信,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在夜里,在梦里,周志英翩然越过千山万水,穿过空蒙的时光,来到了我的身后,一袭黑色紧身衣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一双手臂从身后无声地环绕过来,温柔地拥住我并不宽厚的背脊,头轻轻地在我的背上摩擦着。我好像全身的血液要喷出皮肤以外,又好像站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滩上,远远望去,一排排浪花从天边滚滚而来,浪花越来越近,一直奔涌到我身边,一下子把我淹没。我喘不过气来,想叫喊可是发不出声音。我拼命挣扎,身体却直直地往水里沉落,最后,筋疲力尽,像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河水突然间变得滚烫,我顺着河流往下漂流。
我希望这河流无边无际,可以这样永远漂流下去。这是梦呓,是真实,还是幻影?
她眼里几颗冰凉的泪珠落下,滴落在我的背上。她胸口不停地起伏,多少伤痛浮动在其中。我的双手搭在周志英肩头,低头望着她,深深地嗅着她的发香。她那盛开在黑色衣裙里的身体微微扭动了一下,稍许,又轻轻地战栗着。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用手替她抹去了腮边一点泪渍。这泪渍映现的光泽,太华美,是幻景中的琼浆,是瑶台上的花朵,只开在知音者的心底。她如水的眼睛依旧定定地望着我,眼睫毛忽闪忽闪慢慢地低垂,闭上,让人想到夜里看不到的蝴蝶的安静。可是,城市的夜空没有可以让蝴蝶憩息的花朵,没有可以倚靠的栏杆。
可是我怎么感觉到了真实的冰凉?我睁开眼,看到自己正躺在宾馆的床上,眼角是几滴早已凉透的泪。
可是周志英呢?她只在我的睡梦中现身吗?那已足够。我是那么在意她,一个人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是要永留在心底慢慢回味的。我在心里轻轻地叫了声:“周志英。”
坐在半山腰一片宽阔平台的石头上,我采摘了一片红叶,把它拿在手里慢慢把玩着。又远远地看着远处那层层叠叠的美丽红叶。完全成熟的叶子是暗红色,不太熟的叶子颜色鲜红,有的地方还装点着一点嫩绿色。看了很久,我又往前走着,边走边欣赏这大自然的美景。感到有些疲惫的时候,听到手机的滴答声,我一看,还是来自青城周志英发的信息:“我愿我的祝福是小溪,悄悄流淌在朋友的心里,绵绵不断;我愿我的关怀是枫叶,轻轻地摇动着秋日的气息,吹去我遥遥的问候!”
我不由得一阵激动。青城虽然不是我的故乡,但我是在那里长大的。这条飞越千山万水来自那个让我感觉亲切的地方的短信,不由得一下子拉近了我与青城的距离,让远在北京的我感觉特别幸福。我的疲累一下子减了不少,我站起来,继续向前走,欣赏着香山的红叶。
北京八达岭长城上,坐缆车的人很多,几乎是一个紧挨着一个,我对着眼前的从小只在教科书、电视上见过的万里长城,兴奋且激动得忍不住想大声叫喊。导游小王指着高处的一棵不很高也不算低的树对游客们说:“那棵树所在的地方就是好汉坡。当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登的就是这段八达岭长城,他说了咱们中国人熟知的俗语,不到长城非好汉。现在那棵树生长的地方就是这一段长城的最高点。你们只要竭尽全力,爬上好汉坡是没有问题的,建议你们一会儿在那里留影,那是个值得纪念的地方。”
我一路跳跃着向上攀登,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当我淌着满脸的汗珠在长城顶端的风声里留下好汉坡前的踪迹,我知道我这个已经到了长城的“好汉”其实仅具有象征的意义,象征着我这个男人对于自己拥有力量的期待。
望着这逶迤着远去的万里长城,我才发现长城不是连为一体的,中间有断开的地方,是不是因为岁月的风雨侵蚀而城墙坍塌?我不得而知。好汉坡,这个位置是八达岭长城的最高端,在这闻名世界的万里长城上,在耳边呼呼吹着的风声中,我对着那万里之外青城的方向,默默地想:不知道周志英正在做什么呢。想着,我的眼前就浮现出了她阳光般的笑脸,很真诚很纯净的笑脸。这凝聚着汉民族智慧与血汗的八达岭长城,这历经历史烽烟依然坚固的砖石,见证了一位男子对一位女子深切的想念和眷顾。
北京的高速公路十分阔大,六辆汽车可以并排疾驰,立交桥更是一层又一层,分外壮观。游客们沿途下车,有的去了机场,有的去了北京东站,而现在这庞大的旅游车厢里,同路人只剩下我和司机。我的目的地是北京西站,从那里坐火车到长安,再转汽车回到青城。这时光的匆匆,让我感觉像是美丽的梦境。我在心里念叨着:“别了天坛,别了颐和园,别了北京。”
天越走越暗下来,在北京的浓重夜色里,想到自己很快就将返回青城,不知怎么地我竟感到了深深的不安。那些琐碎和艰辛,毫厘计较的草根气息,利益至上的相处原则,甚至连至亲也整日在算计着,日复一日的抱怨与不满,与希望伴随而来的失望,是我一个原本平凡的男人的现实感受,那里没有我渴望的诗意,没有我热爱的文学,充斥着冰冷的柴米油盐、朝九晚五,让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几乎无法伸直腰杆,无法呼吸到一口新鲜清新的空气。
夜晚的高速公路上车流依旧汹涌,我在左思右想的沉默里看不到首都的繁华,对人头攒动的王府井的灯光人影视而不见。
没有什么可怕的,回到惯常的生活中去,不过就是一个平常人普普通通的日子。我自己安慰着自己。
在这个拥有十四多亿人口的国度,在此刻我所处的北京这座拥有几千万人口作为国家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城市,看似生活在人群中,而内心寂寞的人,孤独生活的人,又何止我一个?我应该把这看作命运的安排和恩赐。我暗暗给自己打气。
车上,司机正打开音响,放着一首歌《如果还有明天》:
如果还有明天,
你该怎样装扮你的脸?
如果没有明天,该怎么说再见?
到底有多少事情还没有做完,如果,还有明天?
我听着这质问心扉的歌声,想到自己如果还有明天,如果明天回到那座百万人口的青城,我会怎么样?眼泪,不可控制地流下。
人生充满了无数的变数,充满了自己不可控的力量,就像我无法预知命运的秘密,又奢谈什么如果还有明天。我也许是一个没有明天的战士,只能把今天生活中的感触用文字写下。
火车一路奔驰,向着我的家乡,向着我生活的城市。一想到明天就可以见到周志英了,我心里就有了莫名的欢喜,又有了微微的隐忧,不知道她现在的状况好不好。在飞驰的列车上,我在上铺的狭窄空间里,用小手电照着记事本,写下了一首诗:
浮萍清梦
倒影在水中的繁星睁开了流转的眼睛一叶浮萍
碎银一样的露珠仿佛熟稔的手掌掀动起伏的秋风
夕阳拉长的水湄之影仿佛撩人的花期
拯救漂泊的灵魂,之后于褪色的清梦里,沉睡仿佛暮霭的孤独,袅袅
也会奔向妙不可言的美境
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绪
积成河畔厚厚的金色
徘徊在枝桠与泥土之间穿越母性的水声
打开收获季节,仅有的颤栗
多少时光过去
因比柳叶还要鲜嫩的心事生成的语言
花朵般馨香
多少年也会过去
相信,爱情不会溘然长逝
而那,横渡凛冽夜空降临的辗转红尘降落我生命中的
怎能不去相信,那是神的旨意
多少代也会过去人类的歌声
也会冰凉于秋风
炙热的星系
也终将冷却
初相识的一幕
却成为无法分享的秘密成为文字与传奇
一叶浮萍
恰似燃烧的晚星
忘却了所有的伤痛
他的身体里隐匿着遥遥的旅程生命之歌
就像深夜里的铁轨在大地深处
付出铿锵而持久的声音
拔高到红尘中最亮的音节
就像飞驰的夜行列车上
他写下诗歌
就算家明消失即使暗涌漫空
诗篇记载未老的容颜朝向遥远的空间
飞驰
仿佛沸腾的血脉
承受千山万水的漂泊
光泽如瓷,眺望的目光还有,还有
那些渺远被秋风吹动的前尘旧事
那些驮不起歌声,菊花簇拥的山冈那些只生长在心灵上的花朵……
北京再见了,我又回到了生于斯长于斯的青城。一下车,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亲切,那样地让人感觉到踏实、亲切。这里是我熟悉的地方,好多年以来,我都在这里生活着,这里有我的亲人,我的家。
五
回来后,我给古老师、周志英、王存丽大姐还有几个文友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我回来了,还给他们带了礼物,他们一听都很高兴。王存丽大姐非要请我中午吃饭,说是要给我接风。我忙说不必了,她说这只是一个借口,另外还有事情要和我说,让我把大家都叫上。
我答应了,说就定在“家乡煎饼”吧,我想那里既花费不多又能吃得饱。王大姐本来就生活得不宽裕,给她省点钱吧。
中午一见面,大家都很高兴。和王存丽大姐一起来的,除了她老公,还有写诗的原小菲、写散文的周木子。以前在青城日报上常看到原小菲的诗,语言很清新、优美,她长着一副清秀的面庞,双眼清澈,算起来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后来才听别人说她生性怪僻,凭着秀丽的面孔、优越的工作、良好的身世,一向对谁都是冷冷的,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现在已经三十多了,还没有成家呢。
我问起大家最近都在写什么,古老师说他主要写了一些古体诗和评论,也不多。他说他一直有一个愿望,希望青城文学圈子中的人能团结起来,多交流,多出精品,使青城文化能够大发展。他说:“很长时间以来,搞写作的好像是一个个的自由人,有时候甚至相互倾轧,卖白灰的见不得卖面的。
其实写作虽然是个人的事情,但也需要咱们这些人拧成一股绳,尤其在当前文学不景气的时候,更应该相互鼓励。”
“就是,就是的。”大家一致赞成古力达老师的意见。
王存丽大姐说她最近又在写一个长篇,具体内容暂时保密,等写好了初稿先给大家看,到时候大家可要多提意见。她又说:“你们不知道,我上次出那本书,是一个熟人介绍的一个印刷厂。当时想着是熟人,也没好意思先说价钱,结果等书印好了,两千册就算了三万多,我手里也没多少钱,先给了一部分,现在还欠一万多印刷费没有还清呢。本来想着等把书卖了后还账的,可是书也卖得不理想。给单位推销了一部分,那段时间上街去签名售书,也是买者寥寥。就那样,城管还一直在撵着,不让卖。孩子大学又该开学了,这两天我们正给孩子筹备学费呢。”
王大姐说着,不禁有些心酸地看了她老公一眼,她老公也正在看着她,安慰似的笑着说:“不用担心,我最近找的这个差事还不错,工资还可以,工作也不累,先借点钱让孩子上学,咱们省着点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放心,只要你喜欢做的事情,我一直都会支持你的。”
王大姐看着她老公,也欣慰地笑了。我看着他们,不禁有些羡慕了。
陆远说:“现在的签名售书,其实就是个样子,现在看书的人本来就不多,媒体、网络又这么发达,吸引了好多人的眼球,纯文学的东西看的人并不是太多,况且还得自己花钱买书看。我上次签名售书,一天最多也就售出了二十多本,少的时候就只有几本。而且我看了,也不是咱们写得不好,我估计就是知名大家来卖,也卖不了太多,更不用说咱们这些没什么名气的了。可是旁边一个卖狗的,人家不到一个小时,四条小狗就全卖完了。我就想着,要这样看,卖书还不如卖狗来钱快。不过还好,后来给单位推出去了不少,还算可以,没有亏本。”
我看陆远说到最后,不免有几分得意的样子。他利用自己当个小官的身份,到处推销他的书,这会儿倒跑到我们大家面前显摆开了,我便想打击他一下,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凡是签名售书时卖出去的书,买的人都是会认真去读的。因为买书来看的人,都是爱看书的人,而且他们花钱买的书,不好好读自己都觉得对不起花的那些钱。你不知道,上次别人给我同学他们单位推销的书,人手一本还有余的,最后剩的没人要,被他们当废品卖给收破烂的了。我就想,作者要知道了一定很伤心呀。所以你们凡是能卖出去的书,就说明是有读者的,不应该气馁才是呀。”
周志英说:“就是,王大姐,你好好写吧,只要有一个读者看,你就要继续写下去。我们发动众人想想办法,帮你再推销一些书。”
王存丽大姐说:“我当然还是要写,不是为了别的,因为我这一生经历得太多,感受得太多,我还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说。”
鱼上来了,王大姐一边说,一边推着转盘准备把鱼转过去先给年龄大的古老师吃,把陆远夹了一半的鱼肉给转掉了。陆远说:“王大姐,别看你年龄大,用正在流行的一句话来说,你这就是十大没眼色之一了——领导夹菜你转桌。不过,我也不是什么领导,但是你在别人面前可是要注意了。”
王大姐一看,忙说:“呀,不好意思,没看见了,我真的是没眼色,以后还真得注意了。”
我看饭吃得差不多了,就把给大家的礼物一一拿了出来。给古老师的是几只书签,给王大姐的是一瓶去皱面霜,剩下给原小菲、周木子和陆远的都是指甲刀了。那盒指甲刀早已被我化整为零,装在包里,见到本来没在带礼物计划中的人就给一个。
原小菲接过指甲刀,看了看说:“这个图案看上去还挺别致,看不出你还挺会买东西。”说着,她微微笑了一下,清秀的面庞一下子红润起来了,我不由得心动了一下。我想,她现在倒比过去待人热情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挫折的缘故。
给周志英的礼物除了她托我带的两本书,另外还有一本《约翰·克利斯朵夫》。周志英曾给我说过,她虽然写散文最多,但最喜欢看的是小说和诗歌。因为小说写得好的人语言必定很美,一般小说作者都有写散文的基础。而诗歌,根本就是语言的精华。所以要写好散文,多读小说和诗歌就很有收益。
看到我带的书,周志英很高兴。她一笑起来,一双眼睛也跟着更加活泛了。她说那两本书以前借别人的看过,当时很喜欢,时间长了就有些忘了,就想买回来,有时间了多看看。《约翰·克利斯朵夫》
她看过内容介绍,也特别喜欢。
她边说边翻了起来,一桌子人还在喝着,说笑着,没人在意她,我正好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她。她看了几页,放下了书,对我说,书真的很好,但是再看就没有礼貌了,等她拿回去了慢慢看。我一看她那么喜欢,正好那本《**诗刊》也在包里,我还没有看,就先让她看吧。她把书装进座位后面的塑料袋里,说让我给看着点,说着拿着包出去了。
我们继续闲聊着。我问原小菲一般下班了都干些什么。原小菲说她最近迷上网上种菜了,还有玩游戏什么的。
“你还上网呀,我看你就少上点网,有那些时间多认识些人多好,免得一直当‘剩女’。”周木子的几句话,说得我一惊,这不是故意戳别人的痛处吗?这个周木子,我没见过她几次,也不了解她,心想,她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我看了她一眼,周木子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来她这样说话习惯了,也不在意别人的感受。我很害怕原小菲生气,果然,原小菲的脸红了一下,说:“已经这么大年龄了,我还急什么呀。不过我现在不再写诗了,省得别人说我是因为写诗才写成这样,写得有问题了,婚姻的事情一直解决不了。”
周志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说:“只是不要太挑剔,两个人真正投缘的话,其他条件差不多就行了。这世界,到哪里去找十全十美的人呀。有房有车相貌英俊感情专一的帅哥要么还没有出生,要么就是有主了。这世界上的好东西谁不喜欢呀,估计被咱们这些近视眼发现的时候,他们早已经是别人的老公或者男朋友了。”
原小菲说:“其实现在还挑什么呀,可是到了这个年龄,适合的人真的快没了。我倒也不急了。”
周志英说:“有空大家多联系,一块儿出去玩也行。”
走出饭店,我们还在热烈交谈着,原小菲说她要去下卫生间,我忙说:“那我给你拿着包吧。”我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来,准备从她手里拿过包。
周志英一看,在旁边调侃道:“家明可会给女同志献殷勤了。”
原小菲一听,“呼”地一下把我已接过一半的包又给抢了回去。我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才好,周志英一看,把她的包递给我说:“麻烦给我拿下包,
我也要去下卫生间。”说着不容我说话,把她的包塞给了我,和原小菲一起去卫生间了。
我看着她们的背影,正在愣神,王存丽大姐告诉我说她今天很高兴,周志英刚才把自己刚发的五千元工资借给她,让她先给孩子上学用,还说如果她还需要,还会帮她。王大姐又说:“你说我咋老遇见好人呢,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今天本来是我请客的,可是单还是让周志英给买了。”
我想起了那会儿周志英让我给她看着书,她拿着包出去了,当时我以为她是去卫生间了,现在想来她那会儿一定是去结账了。
我对王大姐说:“就是,你遇见好人了,周志英是个好同志。”
原小菲和周志英回来了。周志英看上去还是一贯微笑的样子,原小菲看见我,则显得很不自然,把头扭向一边,可能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我装着没看见,和古老师聊了起来,心里却在想:看来她还是那个秉性,没有改,清高孤傲的样子,一有男同志走近先提高警惕,这样的女人真的不太可爱,也无怪乎没人敢接近她了,尽管她有一副十分温婉的外表。
不一会儿,周志英过来了,小声对我说:“刚才,不好意思,我是开玩笑了,没想到原小菲她认真了,让你难堪了,真不好意思。其实,你给我献殷勤我就高兴。”说着,笑着走远了。我看到她的脸红了红,我的心也跟着跳了跳。想起刚才王存丽大姐给我说的话,我忍不住提醒周志英,要知道这年头借给人钱可是有很大风险的。一般来说,能张口借钱或者愿意借给人钱的,都是关系挺不错的朋友。可是借得不好的话,不光钱难以收回,有时候连朋友也要失去了。我以前就曾借钱给别人,那是我高中时关系最好的一个同学,他谈了一个女朋友,都准备结婚了。那女的跑来找我借两千元钱,我看在同学的面子上,实在不好意思拒绝,想想她借的钱也不算多,就问我那同学要不要借给她。我同学说:“你看情况吧,她向你借,一定是遇到困难了。我现在正在筹备婚礼,也是十分紧张。如果你有的话,希望能借给她。”我听了他的话就借给她了,谁知他们结婚前因为拍婚纱照的事情吵得一塌糊涂,连祖宗八辈都骂出来了,最后婚也结不成了,两个人都快吵成仇人了。后来那女孩就不见了踪影,我借出去的钱也不了了之。我那同学因为这件事情也不好意思再见我,许多年都不再联系,最后连这个朋友也失去了。
周志英听了,沉吟了一下,说:“这我知道,那些钱都是我每天起早贪黑上班挣来的,我当然也要珍惜。可是我觉得王存丽大姐现在真得很需要钱,我希望能帮她一点。我是觉得她生活上那么困难,还能一直坚持写作,她笔下的人物更是和她一样善良、坚强、笑着面对生活的人。我有时候觉得,我们为什么写作,当然现实中的丑恶和不公平的一面需要揭露,但我想那只是一个方面,更多的时候,文学应该有另一种使命,那就是能够让人在逆境中看到希望,在黑暗中看到光明。王存丽大姐也许在物质上是贫乏的,但在精神上她是富有的。她虽然贫穷,但她不自怨自艾,更不沉沦于现实去随波逐流,她用自己贫穷的物质生活支撑起了一个强大的精神世界。而现在好多人活着的信念,只是吃穿二字,只是为了追求更加丰富的物质占有。当然这也没有错,每个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力。但我总觉得,我们应该追求物质而又不能仅限于物质。要不我们就会成为物质的奴隶。就为了这一点,我就愿意借钱给她。即使她没有钱还给我,也没多大关系。”
回家的路上,我一下子想起了周志英,想起了她阳光般的笑脸,我的眼前突然闪现出了一盏烛光,在不算漆黑的夜里亮亮地闪烁着,一下子让人觉出了尘世的暖。
于是,我写下了这首诗《我能否将你比作冬夜的烛光》:
我能否将你比作冬夜的烛光你与她一样,明亮,金黄
酷寒的夜,狂暴的风
而唯美的烛花花期太短
我能否将你比作冬夜的烛光你与她一样,摇曳,馨香
火苗簇新,烛泪流淌
而孱弱的背影为谁燃烧
我能否将你比作冬夜的烛光
你唯美的烛花,不会化为虚无她已经在另一颗心灵上永驻
而簇新的跃动的光芒
温暖长夜
我能否将你比作冬夜的烛光
你永远存在的芬芳让死神也不再吹嘘:我能将所有拿去
热烈的烛光,逼退黯然的地狱……
第二天下班后,我想起在北京的时候,周志英说老公和她闹的事情,今天饭桌上人太多了,没有和她多说什么,也不知道她现在和老公关系怎么样了。
我给周志英发了个信息:“方便电话吗?”
很快,电话打了过来:“我正在陪孩子上书法
课,有事吗?”
“有事。”我说。
“好的,你等一下,我到外面给你打……好了,你说吧。”
“我一回来忙得都忘了,上次你说老公和你闹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周志英说:“唉!这个我实在没有想到,以前我们的关系也还算差不多吧。那天他和我闹,开始我想着他酒喝多了开玩笑,谁知道他是来真的,说我在外面行为不轨。我以为他找借口,虽然他一向应酬多,不太顾家,但我们这么些年了,我也习惯了,日子还算过得下去吧。直到那天又吵起来,他说我在外面给他戴绿帽子,是我们单位的人告诉他的,我才想到可能是王炜。我真的不能相信,以前一个心地善良、温文尔雅的人,怎么能做出这么缺德的事情。还有,他居然跑到领导那里告状,说我上班时间老是在忙一些与工作无关的事情,心思根本就没有用到工作上,工作上经常出错。也是运气不好,那段时间我身体状况不好,慢性胃炎老犯,两个重要的材料都出了点问题,领导也就相信了他的话,把我叫到办公室,委婉地说我不专心工作,现在竞争这么激烈,盯着我那个岗位的人多着呢。其实王炜这个人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一直就像个大哥哥一样在工作中关照我,对同事也总是乐于帮忙,我真的不能相信,一个人会变成这样。”
“我猜想他是不是因为妒忌我们接触得比较多,才故意这样做的?”
“唉,也许吧。开始我找他问的时候,他还不想承认。但是终于,他还是没压住怨气,发了通火。他说:‘我说错了吗!自从你认识了党家明,你就没有时间理我了,你想过我的感受吗?’我说:‘那你就可以造谣说我们有不正当关系吗!你以为单位人都向着你,我的好姐妹都给我说了,可是我不愿意相信你是那种可以随便往人身上泼污水的男人,我宁愿相信是她们在说谎,可是在同事间散布我和家明有暧昧关系的人竟然的确就是你,你真的让我很失望!’王炜说:‘你还这样称呼他家明,叫得多亲热,那个写诗的家伙到底有什么可吸引你的,不就是会写几首歪诗吗?就把你迷成这样?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把我王炜当成傻子了吗?’我说:‘王炜,你这么多年对我很关照,我谢谢你。可是,我也一直对你很好呀,你不要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好像我伤害了你似的。至于我和党家明的关系,我是成年人,轮不到你来教导我怎么做,我今后不会再和你做什么朋友,但是我要告诉你,你污蔑我可以,请你不要污蔑党家明,他是一个单纯的人,至少比你想象的要单纯很多,他就像是一个孩子,请你不要再做出伤害他的事情,你好自为之。我真是看错你了!’”
“我觉得王炜是不是因为太在意你,喜欢你,才会一时糊涂,做错事情。”我问周志英,“一般来说,能够深深在意的人,必定是自己喜欢的人。”
“家明啊,人家背后说你坏话,想让你声名扫地,你怎么还替他辩解呀!”
“不是替他辩解,我只是有那种感觉。”
“你呀,还是把感觉多用来关心自己吧。哦,对了,我还正要问你,你没听到你们单位有人议论你吧?我觉得他现在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她这么一说,我才蓦然想起,从北京回来之后,单位里的同事有时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我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并没有在意。现在才明白,青城就这么大一个小地方,到处都是熟人,那应该是王炜从中作祟呀,我不由得心绪灰暗。
“周志英,你放心,没有。你知道我一直与人为善,和领导同事们处得都挺愉快的。”
“那我就放心了,”周志英说,“唉,王炜他真的不应该这么做,既伤害了别人,也显露了自己的龌龊。”
我说:“不管怎么样,你要冷静下来,一定要处理好这些关系,尽量缓和一下和他的关系。”
想到这么多事已经够周志英心烦的了,我怎么可以再把我单位里那些人的眼神告诉她,加重她的烦恼和担忧呢?
早上,周志英给我打电话,问我忙不忙,让我帮忙校改个稿子,并说正好有个事情要等到下午告诉我。
我一听,很好奇:“为什么要下午告诉我呀,现在不行吗?什么事情呀?”
“那个,下午再说吧,我这个稿子比较急,先发给你帮我看一下。”周志英说。
“好吧。”
下午下班后我给她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在她们单位门外那条路上等她。
周志英终于来了,她今天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职业套装,头发扎成一束,看上去神采奕奕。
她一见我就拿出一本书来,我一看,是我给她的那本《**诗刊》,她说:“你看看,这里面有一首诗,分明就是抄袭你的嘛!”说着,她把书翻到那一页。我仔细看了一下,确实是我的诗,自己写的东西我怎么会不记得,只是中间改了几个词,结尾又加了两句而已。
周志英说:“你看,是你的诗吧,我一看见,本来以为是你的诗发表了,还很高兴,结果一看作者名字不是你,我就很气愤,一定要让你看一下。你看他还很聪明,抄袭别人的作品还知道改几句,可惜后面加的那些文字纯属虎头蛇尾,但是基本上是你的诗句。你看要不咱们去告他吧,给编辑部打电话,说明一下情况。”
我想了一下,说:“算了吧,不了。我不想这样,我看了,这个人也是个写诗的,而且他在这里发表的又不只是这一首,有好几首呢,有可能是篇幅不够就又凑了一首。”
“可是他怎么凑也不能抄袭别人的嘛!”周志英生气地噘起嘴来。
“算了,别告人家了,我看这人也是个写诗的,我写了这么多年诗,要知道,能坚持下来的人不容易。算了吧!”我说。
“那好吧,他是抄袭你的,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说什么呢!”周志英说。
“好啦,不生气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不生气了,我给你带了本书看。”我拿出《波德莱尔诗选》给她,她笑了一下,只是笑得有些勉强。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周志英其实是为了我,为了维护我的利益,她对我真的很好。可是,这世界上的事情,只要不是不可调和的冲突,我一向都是与人为善的,更何况一个写诗的人,能坚持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六
晚上吃完饭,女儿在写作业,妻子在看电视,我照例坐在桌前,不过今天不是看书,而是把最近写的一些诗歌整理一部分,一共八九首吧,准备投递给一些合适的刊物。我写了十几个信封,准备一封封装好,贴好邮票,明天就发出去。现在邮票也涨价了,一张平信一元二角,可是我试过了,这种打印纸最多可以寄三张,再多就超重了,又得另外多加邮票。为了节约邮票,我每次都是把字号放小,把版面排为两排,这样能节约纸张,当然也节约邮票了。可是这次这些诗大概是太长了,我排了好多遍还是得五张纸,算起来每封信就得贴两张邮票,十几封下来就用去了三十多块钱的邮票,就这,还不知道有没有能被编辑选上的。有时候,一投出去不久就有好消息,但更多的时候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了。媳妇有时候就说我:“看,一年光这些信封邮票就费了不少钱,还不知道能不能发表,就是能发,好多还没有稿费,就是有稿费,那仨核桃俩枣的也没多少。”以前我会对她说,从喜欢上文学的那一刻起,我从来就没想着要靠写稿子赚钱,靠这赚钱,把人累死也发不了财。我写作只是因为我爱好。媳妇就会说:“不靠那赚钱,还把大把的时间都用在那上面做什么?有那些时间搞个兼职,做什么都可以赚钱,都比写东西强。爱好偶尔做一下就行了,就别对发表那么上心了,再说,发表了又能怎么样,那一点稿费怕是还没有你买邮票花的钱多呢。”到后来,我看说什么她也不会理解,不会赞成,便也就不再说了。她给我出了一个又一个可以赚钱的点子,我却全然不理会,只是依旧看我的书,看到得意处还会大声读两句。她会骂我:“神经病!”
可是今天,媳妇看了一会儿电视就过来了,给我端了一杯茶,我受宠若惊:她平时对我不大理睬,以往常的经验,一旦她主动向我献殷勤,那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求于我。
媳妇笑起来,说:“你其实可以学着写些小说,不一定非要写诗歌。写什么都是写嘛。”
我听了倒有点吃惊:她以前一直反对我搞文学,连我看书她都反感。她常常会说,看那个有什么用。今天她是怎么了?我轻轻笑了笑,说:“其实什么都不好写,我写了这么多年诗,还一直在那个水平上徘徊着上不去呢,现在转写小说,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写成功的。”
“那不急呀,反正你一闲下来就是写,写什么都行呀。你一年写两部小说也就行了。你看贾平凹,写着写着不就得了个茅盾文学奖,奖金十万块。还有些额外的好处谁知道呢,估计也不会少。那些钱,够你五六年的工资哩。”
可是写作真的是一个苦差事,要把别人用来唱歌、跳舞、打麻将等的娱乐时间都一心一意地用在读书和写作上。尽管如此,那也不是人人都能写得好的,除了真心实意的爱好,还需要一点天赋、一点悟性,那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很有一些搞文学的人,写着写着就不写的,奔生活去了。
可是这么多年了,我的读书写作占据了我大部分的业余时间,家务活大都是媳妇干的,孩子也是她一手带大的,我有什么资格说不同意呢。想到这儿,我故作轻松地说:“好啊,我闲了就写小说,先得让我想一想写些什么。”
她一听很高兴,笑着说:“咱不急,也别把你累着了,划不着。”
可是生活不是诗歌,甚至不容你有写作的时刻,很快生活就显示了它严酷的面目。
没想到清明节前,在我怀念外婆的日子里,母亲病倒了,检查,住院,最后转到省城的唐都医院。
粗大的针管扎进母亲的身体里,母亲说她不疼。揪心的疼痛扎在儿子的心坎里。
母亲被注射了麻醉药,医生说药力期间不会感到疼痛。
脊髓穿刺——我分明感受到了母亲单薄的身体在微微地颤动。
我眼含泪水,安慰母亲:“妈妈,不疼。”
小时候自己被注射青霉素针剂,虽然疼得流泪,也会倔强地说:“妈妈,不疼。”因为小小的我知道,要做一个男子汉。
隔了数十年的光阴,我又一次说出:“妈妈,不疼。”
母亲和我互相换了位置,病床上躺着的不再是那个爬高跳下的顽皮男孩,而是我青丝变成白发的母亲,她轻轻地对我说:“小明,我要喝水。”
“妈妈,不急,再等会儿,医生说要过半个小时才能喝水,水都倒好了。”
我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却像个不太听话的孩子,只是重复着:“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我的眼泪再一次流出,却像一个很有耐心的男人:“妈妈,不急,再等一小会儿……”
我将退烧药放在勺子里,把母亲轻轻扶起,心里又默默地说了一声:“妈妈,不疼。”
生活是什么?我不由得问自己。
生活是风,生活是雨,风雨再猛烈,也要承受。
办公室是什么?执行所谓的“狼性法则”吗?办公室,装潢奢华,窗明几净;西装领带,油头粉面;衣装光鲜,中央空调;谦谦君子,淑女贵妇。果真如此吗?这里只是一片都市丛林,栖息着狼、虫、虎、豹、狗、狐等。
张开血盆大口,舌头发出咝咝声的丛林之蛇,威风凛凛的丛林之虎,在异度时空里狂吠,这就是现代职场,这就是现代办公室丛林。在这种生态环境中,绵羊、黄牛都将不复生存,胡塞尔的“社会进化论”中早已指明,丛林里不复有它们的位置。
在这座钢筋水泥构建的都市丛林里,要想理解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避免弱肉被强食的命运,就必须奋斗。只有奋斗,你才有可能站稳脚跟。
奋斗是什么?“奋斗指的是主观而有目的活动”。《挪威的森林》里的永泽,是这样告诉都市中的年轻人的。
善良的人们往往回避暴力,可是暴力却一直实际存在于人类的日常生活中。
上周末,我去了读者书屋、华原书城两家书店,翻阅了纪伯伦的《先知》、屠格涅夫的《老年》、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后,因为心情灰暗,终究没有掏钱买下一本诗集。
我在书店待了很久,看了很长时间却没有买下一本书,书店的售货员看我走出去的时候带着几分不满的神情,我装作全然没有看见,低着头慢慢地往回走。经过市中心广场时,看到一家电器公司正在搞促销,三流男歌手在销售商临时搭建起来的简陋舞台上用力地演唱着《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对你付出了那么多,你却没有感动过。”我在心里想着:如果一个人付出,那么他一定是自愿付出的,因为对方值得他付出,那么他又为什么非要对方感动呢?
走过广场,双休日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景象,身后男歌手的歌曲已经换成了蔡琴的名曲《你的眼神》。我想着,怎么唱的都是忧伤的歌曲,是真有所感还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呢。旁边的烤肉摊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坐得满满当当,一派人潮汹涌的景象。想起刚才在世纪书城,正是下午三点人们午休后上街的“旺季”,可是偌大的书店里顾客寥寥,买书的人少于那里的工作人员——两名收银员,一名男性保安,一名巡视人员。刚才就是那名巡视人员看我看了半天书却没有买一本,恶狠狠地盯视着我的。而顾客总人数就只有三名。
书店之冷清,让人心生寒意。
这个时代不需要文学不需要书籍了吗?
想起上学的时候教师说的,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那么,人类真的已经进步到不需要阶梯的地步了吗?
我在心里感慨着,走进了一条商业街——红旗北街,可这里发生的事情,犹如噩梦,恐怖,血腥。可悲的是,它不是梦,也不是香港黑帮电影中的情景,而是光天化日下的真实,是灿烂阳光下的罪恶,是残酷的现实。
我来这里是想买一箱方便面,孩子喜欢吃的油泼辣子的那一种。忽然马路对面传来咒骂声:“打死你狗*的!”一个矮个子男人从一家电器商店里冲出来,用一根木棒往一个高个子男人身上挥去,木棒“当”的一声砸到了隔壁一家商店的墙上,矮个子男人掉头就跑,这时一辆一直停在路边的昌河车“呼”地一下被拉开车门,六七个男人手持铁棍,追打着矮个子男人,矮个子男人寡不敌众,被按倒在地上。那群从车上下来的人围成一圈用铁棍打矮个子男人,只听得一声惨叫,鲜红的血从他脸上淌下来,他一下子直挺挺地躺在了水泥地上。那群手持铁棍的男人不顾矮个子男人母亲的拉扯,看着打得差不多了,高个子男人把铁棍往地上一扔,上了面包车。在矮个子男人母亲的咒骂声中,面包车扬长而去。
当着一个母亲的面,用铁棍殴打她的孩子,这样的事情太无人性,血腥,残忍。
这时的阳光很好,可在这么好的天气里暴力依旧存在,并轻而易举地粉碎了一个诗歌写作者的“乌托邦”,什么博爱,什么友爱,都通通粉碎了。
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六,我看到的却是砖头、铁棍、殴打、鲜血。
“哎,做个生意真不容易呀,是不是把谁得罪了,同行是冤家呀。”旁边有群众小声议论。
看着店员将方便面的箱子用透明胶带熟练地捆绑好,我付了钱,提起箱子快速往回走。
我需要一个空间,整理一下被血腥和暴力侵占的心灵。
七
青城市第六届全民健身运动会正在进行中。我坐在铁制的蓝色连椅上,等待男子乒乓球比赛裁判点名。裁判点了三遍名,我的那个对手却一直没有出现。裁判又等了一会儿,看了看表,对我说:“签字吧。”
旁边的几个人都说我很幸运,一上来就遇到对手弃权了,不用比直接进入下一轮了。我心里却很不痛快,在一场没有对手出现的比赛中,没有任何较量,就在“胜”的一栏中签字,让我心里感到隐隐的失望。
正在惆怅之中,手机铃声响起,我知道应该是周志英的信息,昨天下午我告诉她我今天的比赛时间,希望能得到她的鼓励。
我看了一下,果然是她发来的信息:“比赛已经开始了吧,祝愿你取得好成绩。”
我的心绪一下子好起来了。
第二场比赛,我的对手人高马大,一看就是常年锻炼的那种人。
在练球的大约五分钟的时间里,主要是推挡,我开始还暗自高兴,碰到了一个比较弱的对手,可是练习结束,正式比赛一开始,情况却急转直下。
对方发球,旋转力极强,碰到我的球拍“噌”的一声就滑掉了,正手、反手抽杀,都频频得分。
我不由得在心里感叹:看来对手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人,练习时只是陪我玩玩,这会儿才拿出了他的真功夫。看来实力相差悬殊,我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连战三局,都输了。我气喘吁吁地在“负”的一栏里签下自己的名字,零比三被对手淘汰出局,也有点太让人泄气了。
想想这只是健身运动会,不知为什么我还会这么在意比分。当对手微笑着走过来友好地和我握手的时候,我心里却想着周志英还说我能打球,一向对我的球技很是赞叹,她要是看见我大败而下,一定会很失望吧。
其实我已经接近四十岁了,早已过了青春年少争强好胜的年龄,但我为什么还这样在意胜负?仔细一想,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地在意周志英,在意她对我的欣赏,以至于比赛完了很久,我还在回想自己哪一处打得失误,哪一个球该如何去应对,其实我如果发挥得好,还是有机会争一争高低的,起码不会输得这么惨,也会有一个稍微好一点的比分向周志英汇报,而现在,还是不给她说结果了吧。
鲁迅说过:“无端地浪费别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可是在生活中,机遇拜访你一次,剩下的都是邻居在拜访你。一个人生命的长度,正是由时间这有时迅疾有时缓慢的材料构成的。所以要把属于自己的时间安排好,这其实是一个时间分配问题,生命里有限的时间只能分配给值得分配的人和事。
可是总会有人拿着稿子来:“这是我最近完成的一部长篇,希望你能指导斧正,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把稿子留下,你有时间了慢慢看,这要占用你不少宝贵的时间。”
面对这种情况,我的心里虽然不乐意,但还得照顾来访者的自尊心,便违心地说:“有兴趣,有兴趣,你把稿子留下,我有时间了会认真拜读。”
“这是我最近写的一组长诗,自己还比较满意,觉得状态很好,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的写作状态了,老师您是这方面的专家,有了您的指点我才能更好地进步,您看完后要给我多提宝贵意见。我爱文学,想写出好的作品,没有您的帮助指导,那是不可能的。您的点拨,就是点石成金,您的修改意见,对我来说真是太宝贵了。”
我一边翻着打印装订好的稿件,一边在心里说:“‘宝贵’这个词被你们这些冒昧的登门客从嘴里反复说出来,其实已经不宝贵了。”
邻居有时也会像上级领导检查工作那样指不定什么时候进入客厅,不请自来地趿拉着拖鞋来到你还在写作的阳台:“家明,家明,跟你谝来了,怎么还架子大得不露面,早上刚从组织部部长家回来,部长说我的事情下星期就上办公会,估计不会有问题,现在的世道嘛,只要把上面的领导对付好,下面的基层干部根本就不需要打点,他们执行上级领导的意图,那可是乖得很哩,只要把上面对付好,一通百通……”
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看来我这里又成了醉鬼的宣泄地了。
看到我正在写的稿子,他说:“哎,你又在这儿勤奋耕耘了!你看我这‘中华’烟,一盒六十块,一个月光烟钱少说也得两千块钱。你忘了咱当初也是市作协会员,也曾经写作,可我现在早就不务弄什么狗*文学了。你说就你这么辛苦半天,费神写作,这一篇美文你能挣多少稿费?你说你图个什么呢?文学早已不神圣了,你没看现在是个人都能写诗,梨花体什么的,连那些八零后也都是一部长篇一部长篇地在图书市场上搅和翻腾,张口闭口版税、经纪人。现在还以为文学神圣的除了省作协的陈主席,也就是你们这些可怜的七零后追随者了。”
“我这是文友送来的一篇稿件,让帮忙修改。”
“哦,几个月不见,你的精神境界可真是噌噌地往上涨啊,雷锋,活雷锋。你的润笔费不知能买上一包‘中华’不?”
“都是写作同行,怎么能张口要什么报酬呢?”
“市场经济时代,你这样,真是不好说。你忙你的文学吧,三点钟组织部的科长约我喝酒,我可得忙我的仕途啦……”
邻居又一阵风似的走了,留下一点“中华”香烟白灰色的烟灰,带着尚未冷却的温度。
看着那个满身酒气的家伙离开,我心想,他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只怕是他自己也说不清吧,如果能说清楚一点缘由,恐怕还是那升级后的香烟品牌——软中华香烟,代替他的酒意熏人说出了理由。
在我打球与思绪凌乱的那段时间里,又有不堪的事情在另外的空间发生。当然,那些互相刺伤的对话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八
阔大的圆形会议室里,我正在参加入党积极分子培训。
周志英打来电话,开玩笑说:“恭贺你了。”我说:“恭贺什么?”
周志英不语。
“我都快四十岁了,你不觉得辛酸吗?是好事
情,可是从写下入党申请书到现在,已是十年的光阴流过。”
“虽然迟些,可毕竟来了,你应该高兴呀……范进六十岁才中举呢。”
“对,我应该高兴,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但是,先别说什么祝贺,下个月发工资还早,参加培训要交六百块培训费,你能借给我钱好让我参加‘进步’吗?”
“好,你在一楼大厅等我,刚好我要出去拿文件,一会儿就到。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了,王存丽大姐把钱还给我了,我说她急什么呀,我又不等着用,她说她借别人钱睡觉都不踏实,所以凑了钱就赶紧来还给我了。”
我心想:那我呢,上次拿她的钱还没有还,现在又借,别人知道了会不会说我吃软饭呢?
停了一下,我说:“你这些钱,我到年底单位发奖金了一块还你。”
周志英说:“你急什么呀,我只是给你说王大姐把钱还了,让你放下心罢了,没有催你还钱的意思,别这么敏感好不好,你等着,我一会儿就来。”
周志英瘦小的身影小跑着向大厅过来,她的工作总是繁忙,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她把一个白色的信封送到我手里,道了一句“不着急,你什么时候有了还我就行了”,就匆匆回到等在那里的黑色本田车里。我顺着她的背影看过去,司机的表情透着一脸的不愿意——毕竟,绕路来到这里,不属于公事之列,是办私事嘛。
回到了会议室,身边还想着周志英的声音,她说不着急,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心里有太大压力,钱当然是要还的——否则我就不算个男人了。借朋友钱不还的人肯定有,但那绝不是我。
好在我只是赚钱不多的男人。
交了六百元的培训费用后,很快培训开始了,我认真听讲,想努力多学多记一点知识。入党,毕竟是我多年以来的一大愿望。
“中国共产*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有共产主义觉悟的先锋战士……”
“是人民的公仆……”
我在台下听着,记着。
是的,共产*员是人民的公仆,比如孔繁森——真正的共产*员。只是,相对于总数七千万的中国共产*党员,这样的党员真的是有些少。相反,一些党员领导干部的行为则相去甚远,豪华轿车,颐指气使,唯我独尊,一掷千金,动辄一瓶白酒几百元,一桌饭菜上千元,一月的消费顶得上普通工人一年的收入了。
辅导老师继续讲着:“张*德,实践我党我军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宗旨的光辉典范。他是四川省仪陇县六合场(今思德乡)人,中央警备团战士。1933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共产*员,曾担任过警卫班长和毛泽东主席的警卫班战士,1944年9月5日,在陕北安塞县山中执行任务时,因岩石崩塌不幸牺牲。9月8日,毛泽东主席在中央直属机关为张*德同志举行的追悼大会上,作了《为人民服务》的著名讲演,号召全党全军同志向张思德学习。”
辅导老师旁征博引,夹叙夹议,侃侃而谈,娓娓道来。
“号召全党全军同志向张*德学习。”是啊,向谁学习,这是一个问题。
周志英曾对我说:“在经历文革期间的痛苦后,有青年向《红与黑》中的于连学习。我还知道在遥远的山区,有一位从小怀揣文学梦的少年,为了离开贫瘠的土地,为了让自己面朝黄土背向天的父母不再受苦受累,他迷上了一本文学名著《马丁·伊登》,被马丁·伊登艰苦卓绝的奋斗精神深深感动,马丁·伊登从一名粗鲁的水手成长为一名杰出的作家。这位外表孱弱的乡村少年,在乡下常年也找不到小说可以阅读,从城里一位远房亲戚家的一本不见首尾、残破不全的外国小说中的一位水手身上得到了力量,得到了类似榜样的力量,多年以后,这名少年进入了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他在上海图书馆的外国文学图书阅览室里,再一次遇见了这本曾经鼓励过千千万万青年人的长篇小说《马丁·伊登》时,如遇亲人般地感到亲切——那是一本改变了一个人一生的书啊。他知道这本好书的作者——杰克·伦敦,比马丁·伊登更上进,更真实,更艰苦卓绝,更打动人心,因为马丁·伊登的不朽形象就是杰克·伦敦塑造出来的,这个面对生活的苦难永不低头的强者形象——鼓舞了千千万万个青年人,努力奋斗。”
我又一次陷入内心的迷茫。
面对周志英的背影,面对别人无意间问到的周志英的家庭,还有周志英浅笑着介绍的声音,我心中涌起的是莫名的嫉妒、伤感、悲哀。
周志英并没有注意到,她只是在认真地回答文友的问话。
我不过只是她一位再普通不过的朋友,相貌平平,才华平平,连身高也是标准的大众版——一米七而已。我念过最普通不过的大学,生长于普通的家庭,写下普通的文章。我有什么特别让自己感觉良好的呢?
而周志英,她的人缘为什么总是那么好?为什么老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地和她说话。
为什么我看见别的男人和她说话,即使只是普通的说话,或者有人在会议上给她拍照,我都会有隐隐的嫉妒?
难道是我喜欢她吗?我不知道。
可是我们之间,不是纯洁的友谊吗?
是不是像网上流行的所谓“第三种感情”——比爱情少些,比友谊多些。
我不知道,我内心有少许纷扰。可是我更知道,在我心中,早已没有比写作更重要的事情,没有比文学更神圣的东西。而周志英,把她当作知己,一个同样热爱文学照亮我前路的知己,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踏上旬邑县,来到了唐家大院。这是市作协组织的一次采风活动,要求会员们都写一篇采风稿件。
唐家大院是建于清代晚期的一处旧宅,所在地旬邑县旧称三水县,地属古幽国,是周王朝周人的故里。《诗经·豳风》中就编录有这里的风俗诗篇。这里是位于旬邑县县城东北七公里处的唐家村,原名绿野村。
唐家大院的木雕、砖雕、石雕精美绝伦,号称“三绝”。
独自在村中游走,很多人家的院落里都散落着一些雕刻精美的建筑部件,如石础基、门礅石、砖雕屋脊等。我正在看着,周志英从对面走过来,手里拿着相机在拍照。一看见我,她的眼睛亮起来了,问我:“你见到别的人了吗?”
我说不知道,走着走着大家都走散了,不过不要紧,说好了半小时后在门口集合,别错过时间就行了。她说:“好呀,我给你照相吧。”
我站在那些雕刻着或是奇花异草,或是珍禽瑞兽,或是山水渔樵的砖石木雕旁,摆出一个个造型,等着周志英拍照。周志英说:“笑一笑,笑是一种生活态度,我们就是要欢笑着生活。”
我笑起来,但笑得自己都感觉不太自然。周志英一看,说:“西瓜甜不甜呀?”我说甜,说着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周志英就在那一刻按下了快门。
我说好了,不照了,照得够多了。阳光适时地洒下来,金光灿灿,仿佛一下子照到人心里去了,把我的心也照得暖洋洋的。我笑着说:“过去人家说照一次相就会丢一次魂,那我照了这么多相,魂都丢给你了。”
说着我拉起了她的手,拉起了她小小的温暖的手,向着那个二进式的院子里走去。
我不说话,只管拉着她的手,一点点看过去,三座毗连的院落,精雕细刻的深深庭院,可以想象,这里曾经有过怎样一种细腻而精致的生活。
我的好梦只做了两分钟,周志英笑着松开了手,说:“你真想一直这么握着呀,时间快到了,一会儿大家都会碰上的。”
“还有,”她忽然严肃地对我说,“我觉得,我们都已是成年人了,做朋友,最好的朋友,我想,那样会更长久。”我笑笑,点点头。双目对视的一刹那,我找到了久违的默契。我看看头上蓝蓝的天,心想,这一刻,真好。我们一起继续向前走,只是拉开了一段距离,我还在想象着这里昔日曾有的繁华,现在的空阔,犹如放开周志英手后我的心情。
只是不承想,那是我最后一次目睹她的背影。
九
有一段时间没有去看周志英的博客了,前段时间单位因为要筹备一系列的国庆纪念展演活动,后来又不知道忙了些什么,一天天忙下来,时间过得飞快。昨天晚上,我又因为失眠难以入睡的时候,就去了她的博客。可是,没有更新。我觉得有点疑问,周志英从心里热爱文学,散文写得那么好,诗歌和小说作品也都兼顾着写得不少,怎么会一直不更新呢?中午我拨通她的电话,才知道果然是有原因的。
“家明,你不知道,真的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虽然都是利用业余时间写作,可是在领导眼里,根本就是不务正业。原来我们单位对完成宣传任务的员工还有奖励,可是后来同事们几乎没有人写,所以只有我一个人有奖励。不管钱多少,当然大家就很嫉妒了。过去有句话说‘不患寡,患不均’,真是这样的。在一个单位,你比别人多拿一点钱别人都会嫉妒,会在心里感觉不平衡的。而且,因为写作占用了我太多的时间,在同事的眼里,我成了个异类,他们打麻将,打扑克牌,做美容,一起出去玩,我很少参加,后来也就没有人再叫我了。无形中我成了一个不合群的人。而且,有人向领导反映,觉得这样不合理。开了一次局长办公会议,经大多数人表态,把奖励制度正式取消了。就这还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还有意见源源不断地汇报到领导那里,说我的心思没有用在工作上,上班时间看着是坐在办公桌前,可实际上却是在构思自己的文章。你说这些人可真够厉害的啊,连我脑子里的事情都要管。我坐在那里有时是因为心情不好发呆,他们居然能看到我的思想里。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周志英悲伤又带点愤怒地说。
“周志英,你不要生气。首先,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你的工作成绩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干出来的事情那是实实在在的,不是哪个人信口雌黄就能够抹煞的。奖金取消也罢,同事讽刺也罢,只要你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又为什么要因为流言而烦恼呢,这不正是他们想达到的目的吗。身正不怕影子斜!周志英,我提醒你一下,在目前的这种环境里,你一定要万分小心,工作上不能出差错,不能对那些嫉妒你才华的人授以口实,不要让他们找到攻击你的借口。”我安慰她说。
“最近先不想写了,因为写作,我成了别人眼中的‘怪物’,老有人阴阳怪气地问我:‘才女,你文章写得这么好,能不能告诉我,你的那篇《在路上》赚了多少银子啊?你这么有才华,待在咱们这个小单位可实在是大大地屈才了呀,你为什么不能调到省作协,好让我们这些姐妹到省城去的时候,还能沾个光,到你那里讨上一杯茶喝呢。’领导以前对我很信任,什么重要的工作都交给我去做。现在,也许是因为小人作祟,在一次季度工作安排会议上,局长竟然对我说:‘小周啊,
你这个人还是很有工作能力的,但你能不能多写一些宣传咱们单位的文章啊,你把心思多放到工作上,一定会做得更好,要精益求精嘛!’更让我难过的是,前段时间我们办公室来了个新同事,重新分配工作,领导把好多以前不归我管的事情全划分给了我,就这样,还阻止不了有人撇洋腔:
‘就凭人家周志英的才华,这些工作,那还不是小菜一碟,看吧,周志英今后可是有好日子过了。’”
“唉!”我叹了一口气,我还能再说什么呢,“那好吧,周志英,你最近不写就不写了吧,你现在的环境已经够恶劣的了,不能继续恶化了,你先调整一下心态吧。可是,周志英,你应该明白,你没有做错什么。小人在哪个年代里都盛行,并且有时还挺吃香的,尤其是今天我们所处的这个正在经历转型期的商业环境里,小人有时更容易当道。但是不管怎样,爱好文学没有错,喜欢写作没有错,如果说肯定有错的一方,那可以肯定绝不会是我们。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从事文学创作,缪斯女神也会感动的!周志英,你不要难过……”
我不知道周志英是不是还在听,也不知道我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对着自己说话,最后,我终于无奈地挂断了电话。
我们只要走进这密密的森林
便可见到一片理所当然的谷地如果有什么怀疑
风也会把它吹散
我不由得就想起波兰女诗人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乌托邦》中的诗句。
一个对什么都相信的时代,不是一个好的时代。一个对什么都怀疑的时代,同样不是一个理想的时代。
十
两天了,周志英没有和我联系,我打过去电话她关机了。发短信当然也没有音讯。我有点着急,有点担心,一天天都在惶惑不安中度过。
冬日的青城,寒冷异常。这一天偏偏阳光很好,天空蔚蓝,但我心情憔悴。
打周志英手机,依然关机。
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争吵,伤害,悲痛,怒吼,纠缠着我的神经。
向领导告了公休假,正好未到春节前人流高峰期,联系旅行社,拿上换洗衣服、水杯、相机、钞票,还有《挪威的森林》《里尔克诗选》,一个人上路。
咸阳机场,候机大厅的玻璃幕墙外,一架波音747飞机缓缓地在跑道上滑行。我坐在22B的座位上,刚好临近舷窗,窗外已是浓浓夜色。有悦耳的女声从音箱里传来:“各位旅客,晚上好,我们正在等待塔台的命令,请耐心等候。”
又一次的滑行,加速。瞬间腾空而起。我的身体紧紧地靠在椅背上,头疼欲裂。
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即使时光真的是沙漏,也无法将心底的疼痛与叹息全部过滤,即使机舱里回荡着悠扬的乐曲。
从拿到登机牌的那一刻起,我就努力说服自己,暂时忘记周志英,忘记所有的过往和不快。
到达昆明,正是蒙蒙细雨。比起我们的小城,要暖和一些。
世博园真大,转了一天,也就是走马观花,导游的声音都嘶哑了。因为疲惫,悲伤的心情很快被袭来的睡眠占据。很多个国家的馆,每个省都有馆,我却只记住了一种热带植物,名字叫旅人蕉。我在上万种植物当中穿行,心想:是不是这样的花,也和红尘中有的人一样,命运只能是在路上?
昆明到大理的火车,又是夜晚,我住在二号床位的上铺。
列车飞驰,这是一趟专列,从昆明直达大理。列车员开始兜售《导游手册》,买者寥寥。
逼仄的空间中,我打开《里尔克诗选》,随意翻开一页,开始阅读《爱的歌曲》,试图平复不安的心。
我怎能制止我的灵魂
让它不向你的灵魂接触
怎能让它越过你向着其他的事物啊,我多么愿意把他安放
在阴暗的任何一个遗忘的地方在一个生疏的寂静的地方
那里不再波动,如果你的身心波动可是那一切啊,凡是触动你和我的好像琴弓把我们拉在一起
从两根弦里发出一个声音
我们被拉在什么样的乐器上
什么样的琴手把我们放在手里?
我轻轻地合上了书本,看不下去了。
我翻出《挪威的森林》,随意地阅读,翻到第323页:
在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我想起直子的种种音容笑貌,不容我不想起。因为我心里关于直子的记忆堆积如山,只要稍稍开启一点缝隙,他们便争先恐后,鼓涌而出,而我根本无法遏制其突发的攻势……
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灯光,我又一次轻轻合上书本,捏住被子的一角,阻断回忆。车厢音箱里传来悦耳的女声:“各位旅客,晚安,列车已转入夜间运行。”
我突然想到,周志英这个时刻会在什么地方?发生那么多事情,命运的轨迹已经改变,深不可测,那么这个平凡的夜晚,当幸福的人们都已沉沉睡去,周志英,她在哪一座城市?生存的艰辛,生活的疼痛,她瘦小的背影,又该如何承受?
周志英脸色苍白,愈发地清瘦了。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长大衣,一边伸手拍打着衣服上薄薄的雪花,一边对着我淡淡地笑着。但鲜艳的服饰和她脸上刻意挤出的笑容并不能掩饰她生命的悲凉。即使是在昏睡中,我也知道这仅仅是幻觉。
“明天,我要去看蝴蝶泉。”我念叨着,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梦境。
大理古城,崇圣寺三塔,大理杜鹃号游船。
船票很贵,售价142元人民币,拥挤的船舱里,洱海的大风中,我凝视着船票,在票价标识的下方竖排着两列行楷:苍山不墨千秋画,洱海无弦万古琴。
洱海的风很大,游客们在船舷边合影,要把帽子摘下,紧紧地握在手中。
什么是千秋,什么是万古?我只是过客。可对于周志英,我多想是生命中一个永远不可或缺的朋友。
周志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有人告诉我,她去了每个人都会去的地方,那里有高大的烟囱,仅仅几分钟时间,我的所爱就成了烟尘,冲出了长长的黑暗通道,冲向了容纳无数灵魂的天空。
游船乘风破浪,洱海真大呀,虽然实际上是一个湖。
大约航行了两个小时,船靠了岸,我走向蝴蝶
泉公园,踏着石子铺就的山路走向云弄峰。夹道的是凤尾竹、黄连木,我终于看到了蝴蝶泉,比想象中的要小。
我又想到,如果周志英看到蝴蝶泉就是这么大一个水池,会不会失望?
游人很多,围在池边。我最先看见的是池边一棵苍劲的夜合欢古树,枝叶婆娑,横跨泉上。
莫名的我有些伤感,在这距离青城万里之遥的云南大理,我看见了自己向往已久的蝴蝶泉,其实是很小的一个方形水池。
蝴蝶泉奔泻而出的泉水旁边,有很多游人在洗手。因为导游说,用蝴蝶泉水洗过手的人,会得到幸福。
本来阴沉的天空,又开始落下细雨。
游人们热情高涨,一个人打伞,另一个人在伞下洗手。我看着一个个幸福的游人,想起周志英,落下两行清泪。
世间已无周志英,我写下我们的故事,为你,为我,为我们,做一个共同的墓碑。况且这是纸质的墓地,安全,牢固,并无灵幡。
所有的灵幡,只在我心里飘动。
